這話令得陸紅提笑了起來,但她隨後拿著木勺舀著喝了幾口,就令得寧毅微微有些無言,隨後也跟著嚐了嚐,井水倒是很甜,想來不至於泡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寧毅問及山裡的泉水是不是更好喝一點時,陸紅提倒是覺得都差不多。
“不管怎麼樣,最近謝謝了,不是有你,恐怕沒辦法在杭州活著回來。”
就此正式地道過謝,隨後寧毅更詳細地與陸紅提聊起呂梁的情況。幾個月的時間,其實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寧毅要給的意見和看法,也已經寫成一本厚厚的冊子。陸紅提在呂梁山上的寨子,還是儘量以一個三不管的走私基地為藍圖去勾畫的。
寧毅對於如何經營一個山寨如何合縱連橫跟人叫板談判或許只能按照霸刀營的模板做幾個想法,但對於經濟上的事情卻是無比精通,怎樣的貨物,可以怎樣走,如何去暗中控制,如何以利益去引導利誘他人,在一個看似公平的環境下,如何去觀察各種物品的價格升降,如何調控令得利益儘量傾向於自己還不讓別人察覺,有些什麼案例和小手段。這些東西就全都在本子上寫了出來,當然,至於如何去用,還是得靠陸紅提自己的判斷。
平素開開玩笑,寧毅可以讓人放鬆,讓人叫罵,讓人哈哈大笑,一旦做起事情來,卻也是認真無比,足以感染他人。如此聊了一陣,寧毅回去側面的院落,在書房裡給他的構思做進一步的完善,埋頭疾書。一個多時辰後,陸紅提想起一些事情,過去與寧毅商議了一陣,寧毅便一邊寫一邊將內容與陸紅提做討論。
如此一直聊到深夜,話題也從單純的山寨和走私上挪開,寧毅知道陸紅提恐怕過幾天就要離開,許多未曾定型的想法,便也可以跟她說說。
“……其實最近都在想一些事情,關於北方那幾場仗的。你知道的,我不知兵,但有些事情,可以從人性上解,結果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最近就在想,到底為什麼會打敗。”
陸紅提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嗯。”
“理由在每個人的說法裡都是各種各樣,從不同的方向就有不同的結果。我這裡有幾封信,是汴京那邊寄過來的,當然未必是寄給我……這次北方的大戰中,一開始王稟、楊可世猶豫不決,到他們想要打的時候,中下層很多人從中作梗,可以說是奉了童貫的意思,或者是一些與遼國有生意的大家族的意思,各種利益傾軋,說起來都是對的,後來打破了膽子,此後幾場大仗,遇敵則潰,大家顧著逃跑,一敗塗地,但反倒是一些百十人的小衝突,就又可以打勝,人跟人之間,畢竟是沒有差得太多的……”
寧毅揮了揮手:“老實說,這些事情看得久了,覺得都很平常,找理由,也喜歡往復雜了找。但如果從人性角度入手,我們可以做出一個簡單的模型,小規模的接觸為什麼可以贏,因為人跟人之間的能力,畢竟差距不大,大規模的為什麼一定輸,其實也非常簡單。假設我們現在在一個十萬人的隊伍裡,我是其中一個人,這樣就夠了。原因再複雜,想法就只有一個。”
他說的這些,陸紅提一開始其實是有些迷惑的,不明白他想說什麼,但也只好聽著了,寧毅笑了笑:“歸根結底就是,我不信任周圍的同伴,我再厲害,也打不過幾萬人。一到開戰,我心裡就在想,我們肯定打不過,為什麼,因為他們、你們等一下一定會轉身跑,所以我也得跑,當幾萬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時候,不管領軍的人再厲害,他們都打不過別人了。而在戰場上敗了很多次以後,這種心理就更加根深蒂固。其實大家想的不是我們就打不贏遼人,而是……周圍的人一定會跑,這就是關鍵。”
陸紅提想著,點了點頭:“當然是這樣啊,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岔了一些事情,一些以前以為沒有用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其實還是挺有用的。”寧毅想了想,隨後笑著指手畫腳起來:“兩樣東西,信任跟規矩。有很多小事情要做,有關信任的一些小遊戲,譬如讓人站到一個兩米的臺子上,張開手往後倒,讓他的同伴在後面接住他,每個人,每天做一次,如果同伴不接住他,他可能摔得頭破血流,然後……站軍姿、走方陣,最嚴格地履行軍令軍規……呵,一下子也許要求太多,但這些事情不必每天做,但每天都可以做一段時間,我已經寫到本子裡了……”
寧毅笑著,倒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作為一個一千年後過來的人,其實也會被許多東西所迷惑,譬如你在千年後的社會里說解放軍有多厲害,人家會笑,難道站軍姿列方陣疊被子厲害麼?然後給人的感覺,好像這些就是純粹浮於表面的要求形式了,但事實上,其中包含極深的人性管理學。
十萬人對上一萬人,難道就真的歸結於漢人全是豬?難道就純粹歸結於內部的鬥爭?事實上,十萬人就算站著不動,讓一萬人打過來純機械式的亂砍,一萬人恐怕都不可能打得過,為什麼會輸?不是因為十萬人中的每一個人太弱,而是因為絕大部分人潛意識裡都有一個念頭:“他們一定會跑。”而不是單純的“我不如遼人”。
小規模的戰鬥就有贏的機會,因為彼此認識,只要念頭裡有“我們能贏”“大家不會逃跑”這樣的念頭,軍隊就死磕上去了,然而組成十萬人的陣型時,大家所想的,仍然是“大家一定會逃跑。”特別是有諸多敗績做前例時,一個人怕了,一群人就全掉頭了。
做一樣的事情,踏一樣的步子,自己從臺子上跳下來,同伴每一次都會接住,也必定接住,如此將軍規在各種小事情裡滲入每一個人的骨子裡之後,即便是在十萬人的方陣裡,他從這頭也知道那頭任何一個不認識的人都不會逃跑。甚至只要讓人覺得“軍令如山,大家不會敢跑”,十萬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輸給一萬人。
如同霸刀營,他們是在某種程度上做足了彼此的信任,但那是各種感情的維繫,一旦霸刀營想要擴大,這種信任就會稀薄。而在中國自古以來的歷史上,只要能做到“軍令如山”的軍隊,往往就能打出一番名聲。而做到了這些之後,決定勝負的才是後勤補給、運籌帷幄,因為只有到這個程度,軍隊才稱得上幾個。
寧毅以往也是有些不在乎這些看似平常的軍隊訓練方法的,倒不是覺得無用,而是認為古代有古代的情況,對於霸刀營,他也未有這方面的想法和要求。但此時倒可以想得清楚,這些東西,軍隊中各種關於信任的遊戲,對於列陣、走步的嚴格,都是在將一種心理暗示不斷累積下去:“我身邊的人,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以及“軍令如山,逃跑就一定會被處罰,一定會死”。
他將這些寫在了給陸紅提的本子裡。
“未必要一整天一整天的練,但每天都可以操練一段時間,那些關於增加彼此信任的小遊戲,每天都可以做一做,該要求什麼你可以自己取捨。不見得這樣就可以成天下精兵,但一定會有效果……”
他將這些東西解釋得詳細,但許多術語自然都還是現代的。陸紅提也不知道有沒有適應他的這種風格,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過得好久,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立恆這是想把我的寨子,弄成什麼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