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安與惶恐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在心頭上緩慢地割著,那一種痛楚真是教人痛不欲生。她看著裴釗,終於落下淚來:“我害怕這座大明宮。”
這座繁華森嚴的皇城這樣可怕,吳月華,孫妙儀,容美人,還有從前的琅琊夫人......多少明媚鮮妍的生命便在這裡生生耗盡了一輩子。
她想起初見之時,那麼多貌美如花的大家閨秀裡,她第一眼就覺得跟孫妙儀親近;那一日在玲瓏亭的時候,吳月華因為思念母親而嚶嚶哭泣,就像是剛進宮時那個小小的自己;還有那一日,她和容美人一起踢毽子......這些感同身受的情緒與共同擁有的歡喜是那樣的真切,她不信那是假的。
蘇瑗抽泣著抬頭看向裴釗,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他:“裴釗,你讓我抱一抱好麼?我只要一小會兒就好。”
裴釗不喜歡她,這個要求他大約是會拒絕的。蘇瑗委實害怕從裴釗口中聽到那個“不”字,因此不等他開口便近乎耍賴一般將頭埋在他肩上,雙手輕輕地抱住了他。
這個擁抱從前曾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他等了太久太久,終究還是等到了,即便這個擁抱不帶任何情意,而是她在惶恐之中下意識尋求的庇護,他還是覺得十分滿足。
裴釗恍惚覺得這似乎又是一個美夢,他很怕自己一動就醒了過來,心裡竟然有些害怕。他猶豫許久,還是輕輕伸手環住她,她的宮裝上鑲嵌著米粒大小的薔薇晶,觸手涼而微硬,可她的身體卻那樣溫軟,好像稍稍用力,便會碎在他懷中。
直到此刻,裴釗終於相信,這不是夢,他的阿瑗,此刻真真切切地就在他懷中。
裴釗的肩背那樣寬厚,蘇瑗終於覺得安心。她曉得自己現在這個模樣十分丟人,裴釗本就對她沒甚麼情意,今次再見到她這般難看的樣子,想必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喜歡上她。不過不喜歡也好,總歸他們兩個是絕無半點可能的。她悄悄喜歡裴釗,這份痛苦只是她一個人的,裴釗若是也喜歡她,想必也會和她一樣難過,她捨不得。
背上時不時傳來溫熱的觸感,原來是裴釗,他像是在哄娃娃,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背。這樣的感覺讓蘇瑗覺得好生舒服。她將頭埋得更近一些,含淚道:“我沒有想到吳婕妤她們也會......她們三個無論是哪一個做了這件事,我都會很難過......裴釗,你說,這座大明宮怎麼會這樣可怕?到處都是算計,到處都是勾心鬥角......我從前總吹牛說我膽子大,其實我是天底下最最懦弱矯情的膽小鬼......我很害怕。”
她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嘮嘮叨叨,她自己聽著都覺得好生討厭,可裴釗一直安靜地聽著,就好像她說得是這世間頂要緊的事情一般。
她哭了很久,雙眼腫得像個桃兒,臉也哭花了。裴釗順手拿起帕子輕柔地為她擦擦臉,溫和地注視著她。她的眼睛溼漉漉的,像極了他當年行軍打仗時偶然獵到的一頭小鹿,那時他已經飢腸轆轆,可看到那頭小鹿的眼睛時,他生平第一次起了憐惜之心,將它放走了。
這樣的一雙眼眸,看得他心底發軟,真像是裹在蜜糖裡的砒霜,他明知這是深淵,卻還是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清醒地將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地步。裴釗珍惜地將蘇瑗抱緊,低聲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甚麼都不要怕。”
子時的鐘聲已響過一陣,景春殿內寂靜無聲。殿內密密麻麻跪了滿滿一群宮人,隱約可見身上的傷痕,人人臉上都帶有痛苦神色,卻不敢出聲,只低眉順眼地跪在原地。
童和銳利的眼神朝地上一一掃過,又看過沉默不語的孫妙儀和麵色蒼白的容美人,最後看向站在屏風旁出神的吳月華,賠笑道:“婕妤娘娘請坐,這樁事情頗為棘手,只怕一時半會兒還說不清,娘娘若是站久了,只怕會腿疼。”
吳月華冷冷一笑:“童公公客氣了,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哪有坐下來的道理?”
童和忙道:“娘娘說笑了,陛下命奴才請娘娘過來,不過是為了......”
不等他說完,吳月華便道:“陛下如此關心太后安康,真是孝感動天。”
童和不動聲色,很快走出景春殿,一路向裴釗的朝陽殿走去,兩宮所隔距離並不近,他這一路邊走邊思索方才所聽到的種種說法,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