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那日蘇瑗早早便被端娘喚起,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妝鏡前任憑她們折騰,端娘明明說過:“今日不消穿得太隆重”,卻還是吩咐宮娥給她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衣裳,滿頭都是明晃晃沉甸甸的釵鈿,她欲哭無淚地望著端娘:“這還不夠隆重麼?”
端娘為她繫好衣帶,道:“太后今日要受命婦朝拜,自然要妥帖些。”
她這才想起,這是她成為太后之後的第一個生辰,要格外盛大些,辰時三刻命婦們便會候在正殿,她的孃親亦在其中,端娘還告訴她,如今她是太后,可在朝拜之後留孃親下來說說話,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從前作皇后時,每年除夕宮中賜宴,雖然也能見到孃親,卻只是匆匆幾眼,如今雖然只能留孃親幾個時辰,比起那五年可真是好了許多。她心中十分雀躍,滿頭珠翠亦不覺得沉了。
命婦們早早地候在正殿門前,見到蘇瑗的鑾駕恭恭敬敬地跪下:“太后娘娘安。”
這些女人可真是神得不得了,齊刷刷地跪下,齊刷刷地說話,真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在一群命婦中找到孃親,衝她眨眨眼,孃親仍然站得筆直,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命婦們一一上前叩拜,獻上賀禮,蘇瑗聽著女官在一旁念著命婦的玉牌,心中對孫妙儀的孃親十分好奇。近日她與孫妙儀愈發親近,昨日還問起:“坊間傳聞你的孃親很是…果毅,稍有不順便對孫大人非打即罵,可是真的麼?”
孫妙儀愣了愣,笑嘻嘻地告訴她:“其實並非像傳聞中這般厲害,孃親若怒了,便讓爹爹在庭院裡面壁思過,至多…至多拔一拔爹爹的鬚髮,過一會兒就消氣了。”
她聽了不禁伸手去拽自己的頭髮,用力扯下一根,疼得她齜牙咧嘴,一根頭髮尚且如此,著實難以想象孫大人的慘狀,這孫夫人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剽悍至極,不曉得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待孫夫人上前時她不禁愣了一下,這位傳說中的潑辣婦人,看起來竟然十分秀雅端莊。那孫夫人恭恭敬敬行了禮,獻上一副釵環,其中一隻攢金紅寶華勝很是奪目,她禁不住惡趣味地想,不曉得把這隻華勝戴在孫老夫子飽經摧殘的鬚髮上,會是如何有趣的景象?
直至巳時,最後一位命婦方才退下,端娘吩咐女官將她們送出去,領著孃親和大嫂嫂進了內殿,孃親瞧見她,眼眶都紅了,見端娘帶著宮娥們退下了,方才顫巍巍叫了聲:“阿瑗。”
她最見不得人哭,何況這人還自己的孃親,握住孃親的手好說歹說,她終於止住淚:“孃親五年沒好生瞧瞧你,快讓孃親看看,真是長大了,長成好看的大姑娘了。”
她笑嘻嘻道:“我哪裡好看了,孃親是沒見過從前的張婕妤和琅琊夫人,那才是美人呢,還有前不久入宮的兩個婕妤,都好看得很呢。”
“她們再貌美,又如何比得上我的女兒。”孃親像是想到了什麼,神色黯了黯,大嫂嫂忙上前道:“還有一件好事要告訴太后呢,前幾日三弟妹身子不適,請大夫來看了看,說是有喜了。”
“有小娃娃了?”蘇瑗聽了很是歡喜:“我前幾日還去看了琅琊夫人的小公主,長得跟她孃親像得很,三嫂嫂長得那麼美,生下來的小娃娃一定很好看。”
她同孃親說了好一會兒話,又留她們用了午膳,臨別前孃親一再叮囑:“我和你爹爹從小就寵著你,你的哥哥嫂嫂們也大多縱著慣著你,自你入宮後雖說一切妥帖,可如今身份不同,須得更謹慎些。”,她滿口答應,孃親含笑看了她一眼,告訴她:“我一早起來做了些糕點帶來,交給你殿裡的宮娥了。”方才離去,她趕緊叫宮娥捧了食盒上來,裡頭裝著滿滿當當的糯米餈,桂花糕,菱葉酥…都是她愛吃的糕點,甜絲絲的香氣十分好聞,她心裡有點甜又有點酸,也不曉得為什麼,傻里傻氣地落下幾滴淚來。
晚上的筵席設在太液池旁的蓬萊殿裡,荷花開得正好,似一片丹雲彤霞,夾著碧綠的蓮葉,錯落有致地浮在水上,映得整個太液池波光瀲灩,蓬萊殿寬敞明亮,寶頂華簷,飛牙斗拱,臨湖而立,舞姬們在水邊翩躚起舞,作的是梨園新排的一支《凌波》。管絃絲竹之聲恰如一雙溫柔玉手,拂起舞姬身上的薄綃紗裾,甚是賞心悅目。
《凌波》作罷,吳月華起身敬了一杯酒:“臣妾恭賀太后生辰。”
蘇瑗本低頭望著腳邊地磚上雕的千瓣蓮神遊,被她這麼一叫方才回過神來,幾個宮娥捧了托盤逐一排開,一一揭開上頭蓋著的紅布,和田玉鑲金跳脫,璃龍嵌珠項圈…皆是些琳琅珠寶,最後一個托盤上卻是輕煙似的一頂紗帳,上面繡了繁複的圖樣,仔細瞧瞧,那些圖樣竟都是由大大小小的“壽”字組成,吳月華恭恭敬敬行了禮,道:“臣妾為太后繡了一頂百壽寶帳,願太后福澤綿延。”
厲害,真厲害,蘇瑗滿腦子只有這個念頭。
這個吳月華進宮連一月都不足,竟然繡出了這麼精巧的帳幔。她不擅女紅,卻也能看出吳月華的繡工十分超群。雖說那許多“壽”字看著委實有些怪異,但這片心意著實難得。蘇瑗正思索著該給一個怎樣的回應,吳月華已親手捧了什麼東西上前來,盈盈一拜:“臣妾為太后抄寫了《妙法蓮華經》,還望太后不要嫌棄。”
“……哀家…哀家很是喜歡。”蘇瑗口是心非地接過厚厚一沓經文:“《妙法蓮華經》深固幽遠,微妙無上,哀家近來修身養性,得此經真是…真是…”她實在編不下去,唉,若是把端娘派到吳月華殿裡,可真是相得益彰,吳月華喜歡抄書,端娘喜歡守著人抄書,真可謂性情相投,她正胡思亂想著,不經意瞥了裴釗一眼,他正面帶戲謔地看著她笑,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頭對吳月華露出一個自認為很是端嚴的笑容:“吳婕妤有心了,快入席罷。”
吳月華剛剛坐下,孫妙儀亦笑盈盈獻了賀禮上來,一件瑪瑙九連環,一副玉石棋子,一套酒盞大小的玲瓏編鐘,還有許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兒,真不愧是她看中的人,送的東西忒合她心意了,她怕吳月華不開心,只得命人將這些玩意兒同吳月華的賀禮一併收起來,對孫妙儀眨了眨眼睛。
宮中賜宴向來不到半夜不作休,這次卻在裴釗的示意下,不到酉時便早早結束了,眾人行了禮後一一告退,端娘領人去準備儀仗,整個殿裡空蕩蕩的。她揉揉痠疼的脖頸,打了個哈欠:“你早些休息吧。”
裴釗打眼望著她的樣子,低低的笑了聲:“回去休息?難道你不想去…”
“嗯?”蘇瑗被他說得微微一愣,這才恍然大悟。
這一天委實太累,她竟將出宮這等大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好在裴釗著實講義氣,還想著提醒她。當下忙道:“想的想的!現在就走麼?”
“你先回寢殿更衣,我就在你殿前的亭子裡等你。”
她忙不迭答應,忽然想到一個麻煩:“我怎麼跟端娘說呢?”
“不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