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釗淡淡一笑:“是有不實的地方,比如我的母妃,當初並非是心甘情願入宮,她心中一直念著未婚夫婿,據說母妃入宮不過一載,那李家二郎便抑鬱而終,此後她更是灰心,至於陛下。”他神色略有嘲諷:“陛下要她入宮,其實只是一時興起,所謂的恩寵數月便消以殆盡,陛下厭惡我,一則是素來不喜我性情,二則,那位劉監正在世時也為我觀過相,說諸皇子中我與陛下父子情緣最淺,還說我若是久居大明宮,必然會給陛下帶來後患。其實他的卦算得也不準,我不是父子情緣淺,而是無福享受父母天倫之樂,與其待在宮裡,倒不如在軍營裡痛快些。”
蘇瑗聽得心酸,只覺得他真是命途多舛,可憐得緊,心中便多了許多憐惜,雖不是十分適應,可自己畢竟是他名義上的母后,這人從小便未享過父慈母愛的天倫之樂,自己今日說錯話,已經勾起他的傷心事,方才說書先生更是火上澆油,偏偏他是如此斂重,縱使心中悲慟難當,臉上卻連半分異色也無,這樣想來,裴釗簡直像一隻被人遺棄,只會哀哀嗚咽的小貓小狗,自己今日須得好好哄一鬨他,教他歡喜些才是,於是柔聲道:“咱們不說這個啦,食時快到了,護城河上有一家畫舫,做得一手好魚膾,不如我領你去嚐嚐?”見他不說話,又急忙道:“可是不喜歡?那明玉坊的鴛鴦炙如何?或者千鼎閣的翡翠雙拼?”想了想又問:“要不,每樣都來一點?”
裴釗輕笑一聲:“好。”
從最後一家酒樓出來時天色出來已漸漸暗淡,整個天京像是被淺黛的輕紗籠著,家家門前皆懸上燈籠,蘇瑗拉著他加快腳步,邊走邊道:“咱們現在去看打樹花,剛好能在辰時趕回宮,端娘可很早就唸叨著,今夜辰時有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叫我今天一定不能亂跑。”
裴釗微微蹙眉,口中重複:“今夜……”不曉得是想到了甚麼,神色一凜,隨即微微挑眉:“那你真是聽話得很。”
她假咳一聲:“總之在辰時回宮就好了!”
夜色愈來愈濃,大街上熙熙攘攘,他們在打樹花的地方等了許久也不見蹤影,旁邊一位老者問道:“小姑娘可是頭一回來瞧打樹花?那可來得早啦,須得等辰時將至,天都黑透了,豫州班子才過來,這金燦燦亮晶晶的,在夜裡才好看吶!”
蘇瑗輕輕“啊”了一聲,很是失望:“今日是看不成了。”
裴釗似是在安慰她:“你若實在喜歡,便看了再回宮也無妨,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莫要耽誤了那件要緊的大事。”
裴釗的臉色意味不明:“或許那件大事,今夜不一定會有。”
蘇瑗絞著手指很是猶豫了一番,咬咬牙:“算了,咱們還是回去罷。”見他不說話,又勉強笑笑道:“這個打樹花也不一定像傳聞中那般好,宮裡也有許多的花,在宮裡看也是一樣的。”
裴釗見她十分堅決,只得帶她往回走,行至安陽府時方瞧見那豫州班子從另一條街走來,一群人兩兩成行,正值夏夜,他們卻皆穿著厚重的羊皮襖,頭戴氈帽。為首的大漢左手握著長勺,右手拎著桶,不曉得裡面裝了甚麼,後面的人捧著許多她不認得的物什,一路上吹吹打打很是熱鬧。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笑了笑:“說是打樹花,可並沒有見到花呢。”腳尖輕輕踢開一塊石子:“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溜出來,好生瞧一瞧。”裴釗見她眉眼間十分惆悵,皺了皺眉,並未說甚麼。
走了許久,眼見丹鳳門就在前方,近衛和雲蘿已候在那裡,裴釗把自己的親王令牌遞給她:“你小心些進去。”
她不肯要:“給了我,你用甚麼?”
他似乎是笑了笑:“以後便用不著了。”
這聲音太低,蘇瑗沒有聽清,問:“你方才說甚麼?”
“我說,你要記得,今後不管我身處何時何地,身邊有何人,你都可以信賴我。”裴釗含笑道:“記住了麼?”
“記住啦。”蘇瑗還是不肯要令牌,裴釗把令牌塞到她手裡:“城門的侍衛認得我的馬車,我明日進宮時你再給我罷。”
蘇瑗方點頭:“那明日你可一定要進宮,午時在明苑候著我。”見他點頭,方領了雲蘿進了丹鳳門。
那抹身影愈來愈遠,直至不見。天色愈來愈暗,皇城內燈火通明,城堞上亦懸著風燈,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他微微一笑,彷彿自言自語道:“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