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皇上召陳廷敬去了暢春園,劈頭就說:“你的摺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繼文是個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無珠;你嫉惡如仇,朕藏汙納垢;你忠直公允,朕狹隘偏私;你是完人、聖人,朕是庸人、小人!”
陳廷敬連連叩頭道:“皇上息怒,臣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為了朕?朕說王繼文能幹,升了他雲貴總督,你馬上就要去雲南查他。你不是專門給朕拆臺,千里迢迢跑到雲南去,來回將近一年,這是何苦?”
陳廷敬只得學聰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啟奏皇上,現在還不能斷言王繼文就是貪官。”
皇上從陳廷敬進門開始都沒有看他一眼,這會兒緩緩抬起頭來,說:“咦,這可怪了。你起來說話吧。”
陳廷敬謝過皇上,仍跪著奏道:“臣在雲南查了三筆賬:一、庫銀虧空九十萬兩,其中七十八萬兩挪作協餉,十二萬兩被幕僚楊文啟貪了;二、吳三桂留下白銀三千多萬兩、糧食五千多萬斤、草料一千多萬捆,都被王繼文隱瞞,部分糧草充作協餉,銀兩卻是分文不動。但朝廷每年撥給雲南境內驛站的銀錢,都被驛丞向保拿現成的糧草串換,銀子也叫他貪了;三、建造大觀樓餘銀九萬多兩,也被幕僚楊文啟貪了。倒是王繼文自己不見有半絲貪汙。”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陳廷敬,獨自轉身出去,走到澹寧居外垂花門下,佇立良久。皇上這會兒其實並不想真把陳廷敬怎麼樣,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別讓他太自以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聖賢,想參誰就參誰,想保誰就保誰,不是個好事。識人如玉,毫無瑕疵,倒不像真的了,並不好看。張善德小心跟在後面,聽候吩咐。
皇上閉目片刻,道:“叫他出來吧。”
張善德忙回到裡頭,見陳廷敬依然跪在那裡。張善德過去說:“陳大人,皇上召您哪。”
陳廷敬起了身,點頭道了謝。張善德悄聲兒說:“陳大人,您就順著皇上的意,別認死理兒。”陳廷敬默然點頭,心裡暗自嘆息。
陳廷敬還沒來得及叩拜,皇上說話了:“如此說,王繼文自己在錢字上頭,倒還乾乾淨淨?”
陳廷敬說:“臣尚未查出王繼文自己在銀錢上頭有什麼不乾淨的。”
皇上嘆道:“這個王繼文,何苦來!”
陳廷敬私下卻想,做官的貪利只是小貪,貪名貪權才是大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許的官員,為了博取清名,為了做上大官,盡幹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繼文便是這樣的大貪,雲南百姓暫時不納稅賦,日後可是要加倍追討的。這番想法,陳廷敬原想對皇上說出來的;可他聽了張善德的囑咐,便把這番話嚥下去了。
皇上心裡仍是有氣,問道:“王繼文畢竟虧空了庫銀,隱瞞吳三桂留下的銀糧尤其罪重。你說朕該如何處置他?”
陳廷敬聽皇上這口氣,心領神會,道:“臣以為,當今之際,還不能過嚴處置王繼文。要論他的罪,只能說他好大喜功,挪用庫銀辦理協餉,本人並無半點兒貪汙。還應擺出他在平定吳三桂時候的功績,擺出他治理滇池、開墾良田的作為,替他開脫些罪責。”
陳廷敬說完這番話,便低頭等著皇上旨意。皇上卻並不接話,只道:“廷敬,你隨朕在園子裡走走吧。”
今兒天陰,又有風,園子裡清涼無比。皇上說:“廷敬,朕原想在熱河修園子,你說國力尚艱,不宜大興土木。朕聽了你的話,不修了。這裡是前明留下的舊園子,朕讓人略作修繕,也還住得人。”
陳廷敬回道:“臣每進一言,都要捫心自問,是否真為皇上著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辦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是秉著一片忠心。可朕有時仍要責怪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皇上說罷,停下來望著陳廷敬。陳廷敬拱手低頭,一字一句道:“臣不識時務!”
皇上笑道:“廷敬終於明白了。就說這雲南王繼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該查。可是現在就查,還是將來再查?這裡面有講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爾丹,再把各省庫銀查查。畢竟征剿噶爾丹,才是當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熱河的園子,現在不修,將來還是要修的!”
聽了皇上這些話,陳廷敬反而真覺得有些羞愧了。陳廷敬不多說話,只聽皇上諭示:“王繼文的確可惡,你說不從嚴查辦,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張汧貪汙大案,尚未處理完結,又冒出個更大的貪官王繼文,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擱?王繼文朕心裡是有數的,他這種官員,才幹是有的,只是官癮太重,急功近利。他對上邀功請賞,對下假施德政。這種人官做得越大,貽禍更是深遠。”
陳廷敬道:“皇上明鑑!且這種官員,有的要到身後多年,後人才看出他的奸邪!”
皇上長嘆道:“朕的確失察了呀!”
聽著這聲嘆息,陳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確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責,好在王繼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還有一條建議。”
陳廷敬抬頭看看皇上臉色,接著說道:“吳三桂留下的三千多萬兩銀子,念雲南地貧民窮,撥一千萬兩補充雲南庫銀,另外兩千萬兩速速上解進京!所餘糧草就地封存,著雲南巡撫衙門看管,日後充作軍餉。”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辦。只是吳三桂所留銀糧的處置,必須機密辦理,不要弄得盡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