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13日
“俺累了!”
當19歲的夜露宿屋·第三代總長工藤丸尾的腦海裡有生以來第一次浮現出“累了”這個詞時,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
怎麼可能累呢?他早就忘記了累是什麼感覺,從國中開始就開始混暴走族,開著5的超小排量小摩托也威風得好似開雅馬哈1100一般,從午夜時分飈到清晨4,5點鐘天矇矇亮,偷偷溜回家睡上一兩個小時,然後在學校混個出勤率,下午和社團同志們一起打柏青哥軋馬路,偷喝啤酒,晚上聯誼,無緣聯誼的日子就徹夜改車,然後夜裡繼續飆車直到淩晨4,5點鐘……怎麼會累啊!隨著精心改裝的摩托車日益升級換代,華麗拉風的暴走戰袍沾染上光榮的血痕和機油,這日子過得不知有多充實和充滿激情,就是遇上和敵對社團的抗爭,拳腳棍棒全上,血肉橫飛,傷痕累累,也是爽得不可思議的體驗。
就算是高中那次四天三夜的廣島大遠徵也沒覺得累,就算那次和“幕府之鬼”的大血戰被打得遍體鱗傷昏過去幾次也沒覺得累,可此時此刻,躺在淩亂的房間裡,他不想爬起來,不想去學校混出勤率,不想出去買啤酒,不想瞅一眼床頭的最新摩托車改裝雜志,不想接響個不停顯然是社團後輩打來的電話……總之,就是什麼也不想做。
19歲,短期大學二年級學生工藤丸尾19歲,可是年輕嗎?他覺得年輕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什麼樣的殺陣沒見識過,什麼樣的生死體驗沒經歷過,一起入行的弟兄,這一行裡的頂尖高手,死了多少,被抓進牢裡多少。什麼關於職業啊、學習啊、工資啊、成家立業啊這些大人們天天絮絮叨叨的口頭禪根本就沒鑽進腦子裡,丸尾一聽這些就作嘔,暴走族的體驗中包括著大人們根本未曾經歷的對於整個世界的理解和追求,在短短45年裡,他們就彷彿經歷了一生的痛苦和歡樂,沖突與聯合,友情和背叛。對於像丸尾這樣總長級的資深成員來說,他們既像小孩一樣幼稚,又像老人一樣經驗豐富,既粗野,又憂傷,既膚淺,又矛盾。
但夜夜享受極樂誘惑的同時,衰老似乎也毫不留情地悄然而至,丸尾如今就被它擊中了,他百無聊賴,不想做任何事,不想做平時精力充沛好像打了興奮劑一樣試圖馬上去做的事很多年輕的暴走族都使用藥物而達到興奮,但丸尾從來不需要那玩意,他原本就元氣十足),他絕望地相信,自己是完蛋了,沒救了,老了,不中用了。
他用最大的毅力把自己的肉體從床上拖起來,披上那件鑲嵌著許多金屬環而威風凜凜的戰袍,戴上繡著鬼面的風帽,抓起摩托車鑰匙,掙紮著走出房間,他一個人跨上了摩托,這是大白天,沒有同社團的小弟同行,沒有夜色中大大功率的奪目耀眼的車燈,排氣管的排量也沒有調到最大,他一個人像遠方駛去。
富士山!
暴走族心中的聖山!
每年新年,關東的暴走族都會抱著必死的決著來到這裡,千萬輛摩托,千萬盞車燈,千萬個粗野而憂傷的喉嚨對著初升的紅日聲嘶力竭地吶喊!那些年輕的聲音永遠地,永遠地回蕩在雪花飛揚的山谷間,每個人的元氣和魂魄都留在了富士山上,丸尾也不例外。
現在只是11月,遠遠未到暴走族朝拜聖山的季節,所以一路上山的途中,丸尾那精心改裝過的摩托和一身暴走族裝扮引來周遭自駕車旅遊者的恐懼和側目。丸尾對著一切視而不見,他只是來尋找自己留在這裡的魂魄,留在這裡的青春。
他上山,他下山,他再上山,他再下山,他在大路上加速,他拐上小道,他來到夜露宿屋當年曾集結過夜的地盤——這地盤是他當時一馬當先沖殺在前打倒了兩個敵對社團的老大才奪下來的,平平坦坦的林間空地,看不到半個摩托車零件,聽不見馬達的轟鳴,聽不見笑聲和嚎叫,聞不到機油和烈酒混合的味道。
他的摩托快沒油了,只剩下一點勉強夠下山的油,他把車靠在松樹上,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天天搞摩托車的人沒有不抽煙的,機油和煙草的味道混合起來簡直讓人飄飄欲仙,但現在丸尾不知怎麼的卻覺得有點嘔。果然沒有“物”,沒有那一波又一波駛來的同伴,沒有縱橫四射的車燈光柱,魂魄就不在了啊,難道我的魂魄,就是駐紮在那些車群,那些光柱之中嗎?當那些消失,魂魄也就不在了嗎?
他記得那些前輩們的隱退儀式,就在這白雪皚皚的富士山的山腰,“請多保重!”這是木內前輩的吼聲,“請多保重!”這是自己的吼聲,“請多保重!”那是幾百個喉嚨的齊聲高呼,吼聲在新年的夜空中久久回蕩。這就是一切的結束了嗎?當自己開始這瘋狂而充實的生活時,從未想到會結束,永遠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啊!永遠飆車,改車,打架,喝酒,聯誼,然後繼續飆車,改車,打架,喝酒,聯誼……如果可以人心不老,永遠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啊。
“請多……保重。”他一個人,默默對著富士山那神聖的山頂,行了一個禮,跨上摩托車。
丸尾沒有履行公開的隱退儀式就淡出了組織,這引發了許多後輩的不滿,高中生蒲田口袋裡揣著扳手氣勢洶洶地沖進丸尾所在的短大,但他在三十秒之後就被丸尾幹翻在地,胸脯上被一隻腳踏著。
“我丸尾的事,還沒輪到你這種黃毛小兒說三道四!”
“我是大人!”
“大人你個頭!你再廢話!你再廢話!你再廢話!”丸尾把對方揪起來,左一個耳光,又一個耳光,勾拳、擺拳、直拳、刺拳,十八般武藝演練得不亦樂乎。這時有其他學生老師經過了這裡,丸尾把手一鬆,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他的夾克口袋裡,捲成一團皺皺巴巴的“地方公務員公安職)採用標準”正探頭探腦地露了出來。
為證明自己並不是衰老得無可救藥,在沒老死之前,總要做點什麼,總要做那麼一點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