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焦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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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永濟病房衛生間的燈管壞了。護工老劉說已經報修,但醫院後勤的維修工人遲遲不來。
手機關機之前陌生人的來電燴成一鍋,左一句右一句,如同爆米花在腦海裡裂變膨脹。說老的騙民工血汗錢,小的也欺負工人;說你家一磚一瓦,都是你看不起的人建的,當心半夜被砸死。更多的,懶得拿這種話審判他,上來直接問候祖宗和母親,如果不結束通話,就是幾分鐘不重樣的髒話,義憤填膺,所向披靡。歷中行當時反應不過來,只感到一股出離的吊詭和割裂——那些腌臢汙穢得他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詞句裡,每一個字都充溢著正義。
相比起來,僅僅是消極怠工不出現,實在已對他非常仁慈。
只不過遠沒有想到,虛擬網路的波及面如此深廣,觸及普通生活的細縫微隙。即使你關掉手機單方面與世界失聯,它仍會找到你,像一縷無孔不入的幽靈。自殺、抑鬱,從不是危言聳聽。
歷中行洗完手,關掉水龍頭,撐著盥洗池的臺沿調整了一會兒。才準備出去,聽見病房門開啟,有人走進來。
“黎老師。”他說,“您還好嗎?”
“你怎麼來了?”黎永濟停頓,好像在等待。
歷中行此刻身處昏暗的狹室,忽然感到倦怠,想暫時躲一躲,不去參與門外可預見的往來機鋒。
微弱的水滴聲裡,他站著沒動。
黎永濟和他一向默契,沒等到人出來,自若地繼續:“坐吧。我沒什麼事。”
“當年我們算是忘年交。”男人冷不防地感慨,“這次鬧成這樣,您還是不聯系我。”
“我老頭子都沒提當年勇,你才什麼歲數,這麼傷春悲秋。”黎永濟話家常一樣。
“您不需要我幫忙,也不為中行考慮考慮嗎?”他沉緩道。
黎永濟避重就輕,笑一笑:“我這孩子什麼德行,你不知道。要是我找了你,他才要怪我。”
“您還是怪我後來不跟葛老一條心。”
“小衛。”這麼多年來,黎永濟再次這麼叫他,“他想搞文物外交,你認準招商引資,政見不同,後來形勢有利於你,僅此而已。他是我最好的同學,你是我家的恩人,舊事不用再提了。”
“珉王陵之後,您還認他這個同學。”
“難道你來我家,不是他指的路?”黎永濟打了個呵欠,“教國畫的張老師看在大家都是鄰居的份上,收了我一幅牡丹焦骨圖,可我知道,他瞧不上我畫這個啊……又怎麼會跟你介紹我。”
對方徹底緘口。
寂靜中,衛生間似乎傳來窸窣一響。
黎永濟闔上眼:“小衛,我累了。”
男人坐在原地,仔細聽那個方向,燈是黑的,沒有動靜。
他起身告辭,說,您多保重。焦骨牡丹,如果有幸,我還想再看一眼。
衛書記走後良久,歷中行才開門出來。
黎永濟沒叫他,自顧自發呆,看到他,說了一句,“他也配?”
“你怪他。”歷中行想,珉王陵事故一力承擔,老師的牡丹,不是因抗旨被焚,而是遵旨焦骨。衛書記從來沒有讀懂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