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不知何故,我尚未抬眸望見胡汝太皇太后何等面容,只聞見那聲“不孝桓婕,還不跪下”,腦中便極為自然的浮現出這首《不第後賦菊》。僅論陣勢儀仗,步步穩健而出的這位胡汝最為尊貴的女子,確是足以震懾住園中百花。
她的目光化作利刃,如無形的壓迫屏障直向我俯罩而下。我只做渾然不知模樣,專心致志研究身下月華裙繁複紋花,手背卻驀然覆上安心暖意。
桓恪。
略偏頭瞧他,這少年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促狹笑意,似頑皮的孩童躲避嚴厲的長輩,小心翼翼地偷食甜蜜的糖果。回正螓首暖心淺笑,我知他是在替我分擔太皇太后所施壓力,指尖微微一動。
卻是桓婕身處我與太皇太后之間,城門之火,未免殃及池魚。
“皇……皇祖母……”後知後覺手足無措的跪地,桓婕俯首,唯唯諾諾:“孫兒拜見皇祖母!”
“桓婕,是哀家素日嬌縱你了。”沉沉言語,太皇太后不睬桓婕如何有口難言,移步至我身前,向我遞出手來。
與桓恪默契的分開,我舉手搭入太皇太后朝上的手心中。玳瑁嵌米珠團壽指甲套涼意入骨,激得我驟然清明。
“哀家孫兒未涉世事,天真刁蠻,實令伶月帝姬見笑了。”
太皇太后這般輕描淡寫寥寥數語,顯是在暗示我最好自行擺出寬容大度模樣,對適才桓婕所為既往不咎了。
我緩緩仰首,眼光逐一掃過綴鑲著琉璃錫珠的宮袍邊緣,繡著金紅色豔絕牡丹的正紅霏緞,玄色銀紅寬袖外袍,頸前所佩一百零八粒小葉紫檀佛珠,然後對上一雙目光流而不動,優雅含笑的瑞風眼眸。
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火鳳朝陽掛珠釵,太皇太后若無其事般凝向我側臉,微訝道:“伶月帝姬這面容……”
“稟太皇太后,是桓婕……”
“是伶月自己未當心,不慎磕碰,並無大礙。”仍與桓恪跪在地上,桓娓義憤填膺,我忙截過她話尾止了她言語,同太皇太后言笑晏晏,虛情假意,應她明知故問。
“怎得這般不當心。”慈祥安撫,太皇太后似才注意到另三人仍未起身,散散揮手,面上仍與我笑顏:“近些年來晨起愈加覺得乏累,懶懶的不願動彈。還未至午膳時分便又生睏意,竟忘了曾邀伶月帝姬入鹹壽宮敘話。哀家是不得不服老了。”
“太皇太后精神矍鑠,是伶月唐突,入宮前應先行知會竹附姑姑一聲的。”我笑言:“所謂‘春困秋乏’,乃是人之常情,最是正常不過。太皇太后這般勤勉,可教伶月少了個貪睡的好藉口吶。”
被我此言逗得輕笑出聲,太皇太后攜住我手,轉過身去:“伶月帝姬這般靈慧,甚合哀家心意。同哀家共回福宜堂聊些體己話兒罷。你三人,各自跪安罷。”
桓娓身畔有桓恪注意把握分寸,不必再多加擔憂。但若是如此輕易便饒過桓婕,使她得以全身而退,倒也對我方才捱得那一巴掌不起。
心思已定,緩步踱過桓婕身前時我便有意輕蔑傲然的瞥她一眼,嘲諷鄙夷之態顯然。她果然中計,竟徑直上前,不顧禮數大步攔將在我身前。
“蕭月穆,你敢走?!本公主與你之間還未算完賬呢!”
兀自驚訝的望著她,我不知所措偏頭看向太皇太后。
沉了臉色語氣不善,太皇太后直直望著桓婕沉聲:“桓婕,讓開。”
“皇祖母!”絲毫不知太皇太后此舉袒護之意,桓婕跺腳,氣憤不平:“孫兒起先於園中漫步時,親耳聽到桓娓與蕭月穆在罔議皇祖母是非!如此全無體統,此等彌天大罪,皇祖母不可輕饒輕縱!”
“婕公主此言何意?”我惶然不解,無辜道:“適才伶月與娓公主一同預備離開,路上伶月有感而發,感激太皇太后這般看重於伶月,竟命貼身的竹附姑姑與蒼茴姑娘三番兩次相請解釋。與從前伶月在涼鴻宮中所受涼鴻汪貴妃臉色,在泛夜宮中的步步驚心、處處小心相較,實是不勝欣喜,受寵若驚。娓公主古道熱腸,這些時日伶月居於平州王府中,與娓公主更是情同姐妹。因而娓公主很是替伶月憤憤不平。太皇太后乃胡汝至尊之身,伶月怎有膽量道不敬之言?婕公主可是誤會了?”
惱得不住點頭,桓婕不怒反笑,伶牙俐齒不甘回擊:“好個顛倒黑白,本公主今日便要教誨你何為禍從口出!方才在這園中,本公主行至綠叢畔甫要邁步,便聽得桓娓憤慨道,縱是不待見她,也該為著與涼鴻關係,顧及兩國相交之事。試問伶月帝姬,涼鴻汪貴妃為何不待見我胡汝公主?她身在涼鴻,又何須再思量與涼鴻相交事由?桓娓常年對皇祖母心懷不滿,宮中朝中人盡皆知,此言分明便是針對皇祖母而生的怨懟!你倒是有何話講?!”
微蹙眉聽桓婕咄咄逼人質問畢這一通話,我轉了身面向太皇太后,直望著她不愉面容,方欲解釋,桓娓的聲音卻自後方響起:“何人告知你……本公主與伶月帝姬所指之人乃是涼鴻汪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