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可以從被激發熱情的最基層那裡輕易獲知相關官吏的風評,能從後勤準備與動員工作看出來相應官員的能力,甚至還能親自與嫌疑官員做個交談,上演一出青天大老爺的戲份。
平心而論,他現在不是很熱衷於這種表演,但有時候依然需要這種表演。
“聽人說,你是河北老義軍的出身,從咱們一來河北便投效了,也算是積年的老人,如今更是做到縣尉,前途大好,便是此番修堤也算謹慎,如何貪這幾匹馬?”張行坐在秋風舒暢的新立河堤上,狀若不解。“豈不是因小失大?”
被喝問的弓高縣尉羞憤欲死,只在地上叩首,周圍人則涇渭分明,踏白騎以及本地官吏多肅然以對,而本地百姓則指指點點……當然,後者很快被前者同化,現場變得安靜起來。
可能是過於安靜的氣氛讓此人承受不住,最終這位貪汙了役馬的縣尉說出了理由:“首席,是我不知恥,來到地方做了縣尉,便想著要富裕威風起來,又因為咱們授田這麼嚴密,想要多些財物委實艱難,鄉里認可有排場的財物,只有牲畜不限,這才打了役馬的主意。”
張行沉默了一下,認真來問:“火耗歸公,都是定數,你貪役馬的時候沒想過會被輕易指出來嘛?”
“是我貪心太過,無恥無能。”那縣尉連番叩首。
“你的功勳授田遠高於尋常百姓,卻還是不足?”張行繼續來問。
“是我無恥無能!”那人只是叩首。
張行扭頭看向對方側後方的弓高縣令,後者不敢遲疑,立即向前:“首席,按照他平日裡的言行來看,應該是拿自己跟當年暴魏時縣尉的排場來比的……暴魏時的縣尉跟他的地差不多的,可實際的利市卻多的多。”
“那倒是。”張行幽幽一嘆。“當年那情景,多少人都是見過的,城內的妓院賭坊,城外的野寨碼頭,鄉里的高利債,哪個不要給縣尉孝敬?”
“暴魏的時候,下面的縣尉道理上是流官,實際上卻多是本地安家難得升遷的土皇帝,這些人,只要縣令不管,那可不只是這些黑道生意。”一人突兀出言,卻是最近尋來的登州總管程知理。“只是你這廝,明明親身做了如今的好大局面,卻如何還以為這河北是過去的河北?這是白做了這幾年!”
“我……無恥無能……”那縣尉只是如此言語。
張行看著身前之人,心知肚明,弓高縣尉是河北義軍出身,是竇立德在去年奪取河北後推薦的人選,而此時,這縣尉自己的認罪以及程知理的譴責,都不能說有問題,卻也必然摻雜了對竇立德的維護……程知理打幫腔只是順路,而這個縣尉恐懼到這個份上,就是更多的出於擔心自己會連累後面一堆人的緣故了。
平心而論,從黜龍幫建立以來,張行似乎都在與這種東西做鬥爭,也算是與這種東西做共存,而無論是鬥爭還是共存,本質上都是為了不讓這些東西影響他想要做的事情,今天當然也是如此。
“如此說來,咱們還是有些虧待了這些官吏……”一念至此,張行壓下心中的多餘情緒,扭頭來看程知理。
程知理一時間有些懵,對方這話語氣懇切,明顯是要自己說虧待,但現在說虧待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於是乎,其人愣了一下,只能嗯了一聲。
“土地是根本,但土地的收益太低了。”張行正色道。“強壓著這些人不能得利,遲早會出岔子……”
“那按照之前幫裡的說法,把火耗歸公的盈餘做養廉錢?”程知理馬上跟上了趟。
“必要時可以搞,但現在沒必要……畢竟火耗本質民脂民膏,是從下面來的,若是這些官吏能從這裡面光明正大的拿錢,怕還是要折騰下面。”張行搖頭以對。
“那我知道了。”程知理立即揚聲道。“用曹總管那裡的出息做貼補便是……而且有些東西本是貼補,也應該收回來,放在曹總管那裡……就好似大行臺的廊下食。”
“不錯,大行臺基層文書參軍們的廊下食;偏遠地方炭補衣補;離家遠的人傳郵費……要有針對性,不能大撒錢。”張行補充道。“所以你覺得如何?”
程知理還能如何,乃是立即頷首:“當然是極好的方略……便是現在曹總管那裡剛剛賺了錢,將來的事情不好說,也可以做個試驗,先拿修河的這些官吏做個樣子。”
“好,這事你來辦。”張行即刻做了發落。
程知理有些興奮,但也有些心慌,乃是一面趕緊答應,一面又趕緊來問:“休整濟水的事情首席怎麼說?”
“不是不行。”張行給出答覆。“尤其是濟水下游,按照你說的,大宗師過去後東夷人立即老實了,沒有戰事風險自然可以修,但要量力而為……這樣好了,你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弄個計劃,只今年秋後一冬的,多一日都不行。”
“好!”程知理大為驚喜,只覺得此行不虛,因為目前為止他是唯一一個從張行這裡討來修河工程許可的封疆大吏。
而就在程大郎幾乎要直接走人時,卻又馬上醒悟過來,指著地上那人來問:“首席,雖說凡事舉一反三,但此人罪過卻不可恕!而且正當修河,反當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