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春雪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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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醉了。姚江想。
坦誠告訴他“情人”二字的時候,他原以為歷中行會和姚淮一樣不認同。他面不改色拿選單做幌子,又多舌地給他介紹菜品,表現得好像這件事如此正常,無需置喙。
只自己知道,他不想在那雙眼睛裡見到否定。
這雙鴞一樣的眼睛,有種力量,能隨心所欲地帶他回到對未來抱有憧憬的十二歲,回到故鄉的山林。姚江捫心自問,在商海浸染已久,承受不了歷中行的審視和批判。
可對方輕易地放過了他,一笑而過。那抹笑容像高棲枝間的猛禽,面對庸庸碌碌地下奔忙的爬行動物,在梳理羽毛的間隙淡淡睨上一眼,扇一扇翅膀,乘風便忘。彷彿對此並不在乎,又或是認為他本就如此。
姚江沒有輕鬆起來,相反,沒來由地感到失落和焦灼。他無心點單,要了份和對方一模一樣的晚餐。
歷中行的消沉情緒,在得知他早已知道他的秘密時一掃而空。
姚江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話能這麼寬慰一個人。他的歷任女友都承認他做事周全妥帖,卻常常抱怨他只會解決麻煩,從不提供情緒價值。畢竟,百分之九十的麻煩都可以用錢解決,而情緒價值則複雜得多。
也許是歷中行對他十分信任,也許是他的秘密實在沒有多少人知道,太缺乏正向的反饋和支援,總之結果是,自己讓他快樂了起來,忘記了此行的諸多不順。姚江的失落也被一併挽救,噙著笑開始吃東西喝酒。
但是很快,他明白自己僅僅撫慰了一天之內的挫折。
歷中行點四十度以上的長島冰茶,是奔著醉去的。
他從一開始就在喝酒,最後貝果還剩一片沒有吃完,酒已經續到第三杯。姚江讓小路把音樂聲調小了一些。那首曲子聽起來歡快,供人旋轉及跳躍,裙裾翩翩,底子裡卻好似鋪著深厚的寒冷。但不能抬起唱針停止播放,這樣的白噪音會教人安心,彷彿夜幕下的屋簷,給吐露心事的人一點應有的遮蔽。
“我的導師,那天之後,禁止我對外說是他的學生。”歷中行面上還帶著笑,玻璃杯的杯沿在手指間摩擦,動作慢條斯理,“他以前明知道……我不是那種會在外面倚仗師門聲名的人。可是得知我喜歡男人,就好像,突然不認識我了一樣……好像什麼都變了。無論你怎麼做學術,怎麼做人……他從根兒上,否定你了。”
他盯著酒杯中微微晃動的亮面,坐得端正,像那種成績很好、很聽話的學生,在上一堂公開課,只不過沒有揚起臉聽講,也沒有舉手,因為知道講臺上的師長再也不會點他的名字,再也沒有機會驕傲地站起來,說出胸有成竹的答案。
“姚江,你知道郭恕嗎?金猊的父親。人們講,甲骨四堂,郭董羅王。當年,創辦史語所的傅老要去美國看病,把所長的位置交給郭老師坐,沒有給所裡一眾前輩。那年郭老師才三十二歲,走馬上任,爽快說,‘好,我就為您做一年,等您回來。’這事傳為美談——一個敢交,一個敢接,後生可畏,史學有幸!”歷中行的笑容在擴大,眼裡有孺慕之情與追古之風,熠熠生輝,“這麼厲害的老師,一把年紀了,去研究生院搶人,放話講,‘歷中行必須跟我!’說我是幾十年難遇的學生。”
他頓了頓,再張口時,嗓子啞了:“他確實……說過的。”
聲音那麼低,無力地陳情。
姚江被紮了一下,紮在身體裡柔軟的地方,像菠蘿的刺,酸的,澀的,卻又那樣無害,不會見血。
他清楚歷中行有一副好皮相,但一直以來並不關注、視若無睹,然而這個讓他吃過癟的堅定人物,在這黯然的時刻,他的好看如此明亮。鳳目斂了鋒芒,直挺的鼻樑呼應散淡微笑,神傷中仍有高懸不墜的風度。
姚江回想第一次聽到這八卦時無所謂的自己——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有一天會和歷中行面對面地坐著,聽他說這些生命裡無法融化的雪;也不知道那些看起來漂亮的皚皚白光,真正落在一個人肩頭,其實有著沉甸甸的分量。
他早就知道世上有這種事,無非是成見如山,稍不留神,越軌世俗規範,循規蹈矩半輩子,一朝反目,半生遺憾,相似的故事太多,聽來總是古井無波,卻不知道自己也會為不相幹的事情難受。總覺得,那些雪不該落在歷中行身上。
他應當無遮無阻,振翅高翔。
“那天其實,我只是和章呈之牽了手。郭老師只看到我們牽了手。他問我。我不願騙老師,那時候他就像……就像我的第二個親人。”郭恕常常把他叫去家裡,他和金猊一起買菜、做飯,和郭恕一起看新聞,聊文章,談得晚了,就留宿。郭恕家的客房,儼然是他第二間宿舍。決定告訴郭恕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太多擔憂和害怕,滿心以為憑老師的愛重,肯定能接受自己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