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離開張總辦公室,心情複雜、鬱鬱寡歡地回到包裝車間,重新拉起拖車,默默無息地搬運那些沉重的電子貨箱。他一邊用力拉車一邊想:難得和張總談一次話,竟是這麼個結果?這到底為什麼?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反覆思考,探究,還是琢磨不透。工友們都用懷疑地目光看著他,背後咕咕唧唧。那意思好像說:張總這麼高興地認你作老鄉,也沒有給你提拔提拔,至少調換個好的工種,怎麼又灰溜溜地回來了,仍然和我們一樣幹搬運工?到底是山裡人,不論讀多少書,有多少文化,還是腦筋太死板,不會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再好的機會他也抓不住,只好眼看著大好機會從身邊溜走。可是當他走近他們的時候,大家又不說話了,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哈哈。他心裡明白,他們還是怕他是張總的老鄉,惹惱了,他會向張總告狀。你們這些人,就是勢利眼,又太多心,多疑,你們也不看看,張總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她會真心實意認我做老鄉,真心實意幫助我嗎?不過聽說我是大梁山人,跟她八輩子的故鄉好像有點關係,一時高興,拿我窮開心而已;高興勁過了,就不認我是老鄉了,又把我像狗一樣趕出來了。這話我怎麼好對你們說呢?不丟人嗎!
他看著大家捉摸不定的眼神,心裡難過極了,既不想說話,更不想作任何解釋。他能說什麼呢?被張總作為老鄉高高興興地請去談話,工友們還認為他攀上高枝從此高升了呢,想不到最後卻被當成撿垃圾的趕了出來,仍舊回到包裝車間幹他的搬運工。他還有什麼臉說話?又說什麼呢?人家認你做老鄉,就一定要給你調動個好工種,提拔你?哪裡有這個規定?但是他心裡又不服氣,憤憤不平地想:這個張總,今天找我談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就是為了聽聽我的故事?聽聽山裡人的故事?你願意聽故事,我就說給你聽,為什麼又突然翻臉不認人?是我哪裡說錯了?還是你有神經病?我敢保證,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只能說明你有神經病,喜怒無常!要麼就是耍大小姐脾氣,拿山裡人不當人,窮開心。可是,看她的樣子,並不開心,倒好像很痛苦煩惱的樣子。這些香港人,文化高,見識廣,擅長算計,高深莫測,真叫人猜不透!
和李談話後,張倩一連幾天都沒有再來包裝車間巡視。李仍然幹他的搬運工,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他把包裝好的電子貨箱一個個搬到拖車上,堆摞好,推進倉庫裡,再一個個搬下來,在指定的位置擺放整齊,然後再回到包裝車間,重複既定的工作。程式雖然簡單,但是每一個程式都要花費力氣,還要十分小心,以免碰壞貨箱,損壞電子產品被罰款。他有時甚至想:乾脆辭職不在這裡幹算了,到其他公司再找份技術工幹。憑著我的文化,我的力氣,在深圳到哪裡找不到工作?非在這裡受一個女人耍弄、羞辱,被工友笑話。可是,這裡的工資還不算低,一個月一千五百多塊,他又有些捨不得。他又想:出來打工為了什麼?不就為了多掙些錢回家,改善改善家庭生活條件嗎?跟人家鬧什麼意氣?哪裡老闆對工人好?不都是靠剝削工人血汗養肥了自己?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早就發現了資本家剝削工人的秘密,就是榨取剩餘價值。可是不讓他榨取又怎麼辦?自己辦不起工廠,國家的工廠又不要他,況且國家工人的工資更低。暫時先幹著,看看還有無轉機,張總不是說“以後再說”嗎?她反覆無常,說不定哪天她高興了又會叫他去談話,他還有機會。實在絕望了再跳槽不遲。——這就是李這些天反覆思考得的結果。
可是到了第四天,張總又來包裝車間巡視了。她又恢復了一貫的儀容態度,依然是長髮飄逸,亭亭玉立,春風滿面,揮灑自如。入時的打扮,高雅的氣質,詼諧的談吐,渾身上下衣裝華麗,珠光寶氣,超凡脫俗。她一看見李就主動打招呼:
“李,我的小老鄉,你怎麼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是不是想家了?不願意幹就回去吧。家裡有嬌妻愛子,白髮父母,翹首盼望,情真意切,他們日夜想望著你。你在這裡孤身一人,寂寞難耐,想出毛病來也沒人疼,沒人愛,好不可憐!”
李今天本不想跟張倩說話,因為她態度反覆無常,說話間或嘻或怒,讓人捉摸不定,難以應付,上次的談話實在讓他領教夠了。可是她畢竟是公司的總經理,獨一無二,掌握著所有員工的升遷辭退和福利待遇,又滿面春風地主動打招呼,找他說話,他不能不應付,這是禮貌,要麼就只好立即滾蛋。於是他紅著臉說:
“張總,何必說這些話諷刺我?我又沒有少幹活,運貨記錄都在監工那裡,您去查一查就知道了。就連那天跟你談話落下的任務,我也都補上了。領你一千五百元的工資,我一定要對得起它。你別管我想不想家,家人如何想我。這裡的工友哪個沒有家,沒有親人?誰不想家呢?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一點道理,我還是懂得的,並且做得到的。”
張倩聽得出李的話語中對她頗有怨言。原因她也想得出,一定是那天她最後對他的態度過於簡單粗暴,讓他傷心了。可是當時她的態度怎麼可能好呢?他一股腦地說了那麼多離婚女人的羞辱、艱辛、無奈和悲慘下場,讓她不能不想及自己的遭遇和未來,心裡難受極了。然而,當著一個陌生男人的面,特別是一位自己頗喜歡的小青年,她既沒辦法對他說明原因,又不便在顏面上顯露出來,為了維護一個公司總經理的尊嚴,就只好如此掩飾了。還有一點,就是這小夥子太不識趣,竟然在那種情況下,還提出給他調動工種。他真把自己當成她的同鄉了?以為自己是高中畢業生,就一定要幹技術工。現在初高中畢業生滿大街都是,有幾個想出力吃苦當搬運工的?然而回去後她又想,這小夥子還算誠實,問什麼回答什麼,毫無避諱;論文化修養,還算不錯,懂得的知識不少;又念及同鄉;特別是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姿,俊秀可人的面容,讓她不禁想起還一直深愛著的前夫,難免意猶不捨,心旌搖動。幾天沉默之後,她還是決定給他調動工作,而且委以重任。今天她就是來辦這件事的。當然,這是她的秘密,她的心裡話,無法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說。
聽了李含而不露的怨言,她覺得好笑:既不願做搬運工,卻又要逞強。畢竟他還只有二十三歲,太年輕,心無城府;不過倒也直白可愛。於是她說:
“懂得這個道理就好,知恩圖報,人之美德。我還以為跟我談話耽誤了你的勞動時間,你會埋怨我呢。”
“我一個搬運工,哪裡敢。老闆找我談話,是我的榮幸,看得起我。別人想您找他談話,還沒有機會呢。”李這些話,既是說給張倩聽的,同時也是說給同車間的工友聽的,以回應他們背後對他的種種嘲笑和議論。
“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因為你並沒有因為我那天的態度不好就怨恨我,拒絕我。這說明你還是有忍讓、有修養的。這一點,一般青年人很難做到,所以我很欣賞你,也看重你。這樣吧,我們那天的談話還沒有結束,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你。你跟我來吧。”
“啊!還要談話?”
李沒想到張總今天還要找他談話,他立即想到她那天的喜怒無常和自己的難堪。他想,以她的這種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大小姐脾氣,弄不好,今天他又要灰溜溜地被趕回來,叫包裝車間的工友們再次看他的笑話。吃一塹長一智,略作思考,他委婉地說:
“張總,對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談話了,因為今天的工作任務太重,我怕談話回來完不成任務,會拖累大家,都被罰款的。”
李藉著工作任務重,怕拖累大家,婉言拒絕了張倩再次找他談話的邀請。在他看來工作為重,這是最正當的理由,張總不能不考慮將談話推遲或作罷。可是這只是他的想法,在張倩看來,這根本就不是理由。她說:
“原來你是這麼想。這好辦,我叫監工把你今天的定額任務免了,以後你也不必補了。這樣總該行了吧?”
她立即叫來監工佈置下去,把李今天的搬運任務另作安排。李無奈,只好跟在張倩身後再次去了總經理辦公室。
李走進張倩的辦公室,立即發現室內的佈置有了明顯的變化:張總辦公的老闆桌依然沒動,但是,老闆桌右邊的沙發都移到了左邊。在右邊放沙發的地方,擺上了一套辦公桌椅,雖然比她的老闆桌椅小了許多,卻顯得很典雅。他有些吃驚,不解地問:
“張總,你這裡要添人辦公?”
“是的,我的總經理特助。”
“總經理特助?人呢?怎麼還沒有來上班?”
“我還沒有任命。因為我還在考慮,他是否忠誠可靠,能否勝任。”
“原來如此。總經理特助是個重要職位,不是一般人能夠擔任的,一定要忠誠可靠、又確有能力。辦公桌椅已經擺設好了,張總大約已經有了合適人選。”
張倩搖搖頭:“沒有。我這是築巢引鳳,虛席以待。你想試試嗎?”
“我?”李十分吃驚,他立即想起張倩的反覆無常,態度冷漠,連忙推辭:“不行,不行,我怎麼能勝任這麼重要的工作?文化水平又低,又缺乏社會經驗,況且不善辭令,不會說話。再說,張總的特助,怎麼也應該是個女的。”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特助就應該是女的?不應該是男的?試想,如果我遇到了危險,是女的有用,還是男的更有用?”
張總逼視著他,態度卻不是冷漠無情,而是溫情脈脈。李只好說:
“緊急情況下,當然,還是男的更有用,男的力氣大。不過,他應該叫保鏢,不該叫特助。”
“這個,不需要你教,我自有命名的道理。因為我需要的不僅是個身高力大的保鏢,關鍵時刻為我拼力拼命,保護我的安全;我更加需要一個知根知底、通情達理、盡心盡力的朋友,他還要膽大心細,多思善斷,明察秋毫,一事當前,懂得用心用腦,能夠體察我的心意,明白我的用意,及時幫助我逐去現實和內心的惡魔,使我獲得一片光明的心境,一份愉悅的心情,讓我有充沛的精力和能力,妥善處理解決公司和個人的一切讓我煩惱不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