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內本就晦暗不明,此時又靜得可怕,便好似被一片無聲的黑暗密密匝匝地籠罩起來,教人透不過氣來,而後蘇仕的聲音響起,帶著猙獰的力量將這片死寂緩緩劃破,陷入的卻是另一種絕境。
他只說了一個字:“是。”
蘇現眼中最後一絲光亮徹底熄滅,眼眶中流出兩行淚來,喃喃自語道:“父親......這就是我的父親......”
“你們自幼受為父教導,可還記得《後漢書》中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蘇仕看五個兒子皆是失魂落魄的模樣,怒喝道:
“為了咱們蘇家的滿門榮光,區區一個阿瑗算得了甚麼?!你們以為只有你們做兄長的會心疼妹妹麼?你們可知為父在做下決定的那一刻,心裡是何等煎熬!可是那又如何?阿瑗是我的女兒,能為蘇家而死,也算是她死得其所!”
說罷,他徑直看向裴釗,對近在咫尺的寶劍竟然毫不畏懼:
“還有你,陛下。陛下定然痛恨老夫拿阿瑗的性命做籌碼與你對弈,可這樁事情裡也有你的干係,倘若不是你對阿瑗如此愛重,老夫也不至於下此狠心,損了自己最疼愛的女兒!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早知德王殿下敵不過你,你要殺我只管動手就是了,我蘇仕便是死了,也不願意在你的憐憫之下苟活!”
裴釗見他儼然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冷冷一笑,握著劍的手微微使了幾分力,雪亮的銀光在昏暗的牢房中分外刺眼,在蘇現的驚呼聲中,只聽得“咣噹”一聲,寶劍已然落地,蘇仕在劍光亮起的那一刻雖已抱了必死的決心,可不曾想到裴釗竟然沒有動手殺他。人在命懸一線而又重獲生機之時,總會變得分外懦弱,他也不例外。
後背漸漸被一層冷汗浸溼,蘇仕登時明白了裴釗的用意,他不會殺自己,卻要用這樣的方法擊碎自己身為世家的尊嚴,擊碎自己寧為玉碎的勇氣,這樣的刑罰對於他而言,無疑比死還要煎熬千百倍。果不其然,很快,他便聽見裴釗淡淡道:
“你說你不願在朕的憐憫之下苟活,那朕不妨告訴你,朕從一開始便可以殺了你,你能活到今日,靠的正是朕的不忍和阿瑗的維護!”
蘇仕聞言驀地抬起頭來看向裴釗,只見裴釗的臉隱在忽明忽暗間,帶著攝人的氣魄,那聲音聽起來並無半分波瀾,卻透著徹骨的寒意:
“你口口聲聲說為了蘇家,你可知朕從來不曾想過對蘇家下手?你以為朕是從何時起便看穿你的謀反之心的?朕不妨告訴你,早在你將第一封密信寄往幽州時,朕便已經知曉了你的一舉一動!”
蘇仕只覺五雷轟頂一般,耳邊嗡嗡作響,登時心緒大亂,他素來便知道裴釗的謀略和手段,是以在關係愈發惡化的後期,他處處提防小心,卻不曾想從一開始,自己的一切計劃就全部暴露在他的眼下,既然他早就知道這一切,那為何......
裴釗已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一笑:“在你以彈劾之名上奏蘇琛,將他轉到幽州與裴鈺匯合之時,阿瑗便來找朕,朕答應過她,無論如何,絕對不會動蘇家的一個人,你以為朕之後對你處處容忍是因為忌憚你蘇家的勢力麼?朕在沙場征戰十幾年,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裡,又何必顧忌你們所謂的門閥根基?”
“你這樣殘害阿瑗,亦認為活在朕的手下於你而言是一種羞辱,你可知從一開始,便是阿瑗保住了你的性命?你之所以還能留著命在此惺惺作態,早就倚靠了朕的憐憫!”
“你胡說!”
蘇仕眼眶泛紅,伸手就要去抓裴釗的衣襟,蘇現忙眼疾手快地將他牢牢箍住,他狠狠地瞪著裴釗,幾乎發狂一般:“我蘇仕是蘇家第二十八代家主,我們蘇家門閥尊貴,歷代受君王尊敬,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裴釗冷冷地看著他,半晌,方淡淡道:“這番道理朕想你早就知道,只是你不肯相信,你放不下士大夫高高在上的尊嚴,一味地自欺欺人下去,始終不願意承認你是以這樣的方式苟活至今,你總說你蘇家如何,你蘇仕又如何,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這番話顯然戳中了蘇仕的軟肋,他的眼中滿是憤怒,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可以反駁的話語,牢房內最響亮的便是他粗重的呼吸聲,他見自己如今狼狽至此,昔日裡孝順有加的四個兒子卻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就連始終攙扶著自己的長子,也不再是往日溫和的模樣,心下登時生出一片悲涼與愧疚交織的情緒來。
他抬眼去看裴釗,只見他筆直地站在原地,即便是在髒亂不堪的牢獄之中,也掩蓋不住他周身凜然冷峻的氣息。他這一生經歷了太多榮華富貴,走到今天這一步卻是滿盤皆輸,幸好他輸給了這樣一個人,輸給裴釗,他就不算是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