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只有他們二人,此時安靜得可怕,葉景之深知自己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大逆不道,總歸是要送命,倒還不如拼著這口氣好生為她做點甚麼,他大著膽子抬起頭直視,正對上裴釗的目光,看不出半分喜怒,連聲音亦是波瀾無盡:“不過如此?那你便說說,朕對她怎麼了?”
葉景之本以為裴釗會勃然大怒,甚至立刻下旨處死自己,不料他竟如此平靜地反問自己,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答話。裴釗見狀冷笑一聲,淡淡道:“不敢說了?”
葉景之咬咬牙,大著膽子道:“下官知道陛下的心意與下官一般,既然如此,陛下為何要對蘇家下如此狠手?蘇家乃是我大曌的開國功臣,百年以來忠君愛民,可謂是滿門忠烈,與前朝的趙家軍想必亦毫不遜色,下官懇請陛下三思!”
他這番話說得十分大膽,裴釗的面色卻十分平靜:“滿門忠烈?你方才把蘇家比作前朝的趙家,當年前朝的定宗對懷化大將軍趙無胤施以寸磔之刑,又屠殺趙家滿門,以致於民怨沸騰,國破而亡,你這樣說,是認為朕同定宗一樣昏庸無道麼?”
葉景之只覺渾身冷汗涔涔,仍勉力維持著鎮定:“下官不敢。”
“不敢?”裴釗冷笑道:“你還有甚麼不敢?你說朕的心思和你一般,那你不妨說說,朕是甚麼心思,你又是甚麼心思?”
葉景之深知這乃是極大的禁忌,因此方才用詞十分謹慎,不想裴釗竟如此直白大膽地問了出來,心中十分驚懼。他從前懼怕裴釗,不只是因為對皇權的敬畏,還有對他這個人本身的畏懼,他從小與畫紙筆墨作伴,從未經歷過戰場廝殺,對這位冷峻鐵血的帝王更是又敬又怕。可眼下他分明曉得,即便是陛下,在心愛的女子面前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是個和他一樣的普通人,他反正逃不過一死了,那還怕他做甚麼?
想到這裡,葉景之反而平靜下來,從容不迫地開口道:“下官愛慕太后娘娘,只要能偶爾陪伴在娘娘身邊,陪她說話解悶,博她一笑就已經心滿意足。陛下愛慕太后娘娘,為何不能好好呵護,非要將她母家置於死地?陛下究竟是要打壓蘇家,還是因為太后娘娘對您無意,才惱羞成怒做下此舉?”
裴釗勃然大怒,將手邊的硯臺狠狠一摔,直直向葉景之頭上砸去,那硯臺乃是極為名貴的龍尾硯,堅硬無比,被他這一摔竟然登時碎成幾片,童和在外頭聽到聲音十分焦急,又不敢進來,只好在殿門前小心翼翼問道:“陛下,可要奴才們進來伺候麼?”
裴釗眼神冷冽如寒冰,聲音倒是平靜下來,說了句“不用”,又看向葉景之,方才硯臺砸過來時他不敢躲開,那硯臺將他砸得頭破血流,漆黑的墨汁混合著鮮血流得滿臉都是,樣子十分可怖,卻還是一手抹開糊在眼睛上的血,忍痛磕了個頭:“下官多謝陛下手下留情!”
“你不用謝朕,朕是怕砸死了你,再找個陪她說話的合適之人未免麻煩。”裴釗雙眼通紅,冷聲道:“你莫要以為她多看你一眼,多同你說幾句話就有機可乘,朕今日便告訴你,你和泛羽堂裡的那些鳥雀沒甚麼兩樣,你便是死了,她也不會對你有半分心思!”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麼心虛。他明明很清楚,他的阿瑗喜歡葉景之,只有在葉景之面前她才會笑得那樣開心,再不願意相信,這也是事實,像是一把極鈍的刀子,在他心尖緩慢地一道一道割著,果真是痛不欲生。
葉景之劇痛難忍,不由得顫聲道:“下官今日犯下死罪,請陛下賜下官一死!”
倘若他果真殺了葉景之,阿瑗會是甚麼模樣?她會有多恨自己?裴釗根本不敢想,倘若真有那一日,倒不如當初死在百越的密林裡,根本不要遇見她才好。
漏刻裡的水一滴一滴地下落,發出輕微而清晰的聲音,過了良久,裴釗才喚了一聲:“童和。”
童和一直守在殿外,迅速而無聲地閃身進來,見到葉景之臉上身上皆是紅一片黑一片,頭上的傷口還在滲著鮮血,心下大駭,面上卻半分都不敢表露出來,恭聲問道:“陛下有甚麼吩咐。”
裴釗漠然道:“傳個御醫給他看看,戌時的宮筵便由他來作畫。”
話音剛落,裴釗便起身快步走出延和殿,童和無法,只得吩咐元祿進來照料葉景之,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葉景之早就頭暈目眩,被元祿這麼一扶,只覺眼冒金星全身無力,眼前一黑,便再沒了意識。
......
蘇瑗一覺醒來時已經臨近黃昏,端娘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見她正迷迷糊糊地擁著被子發呆,不由得微微一笑:“奴婢正要進來請娘娘起身,沒想到娘娘已經先醒了。”
她梳洗妥當後走出了寢殿,裴銘正抱著盤剝好的榧實,高高拋起一顆,又張大嘴去接,玩得不亦樂乎,見到她起來十分興奮地衝過去:“母后睡了這麼久肯定很餓,阿銘捨不得吃松子糖,特意留著跟母后一起吃!”
吃過了松子糖,蘇瑗便同裴銘坐著鳳輦來到了凝和宮。凝和宮建在瓊華山上,兩邊還建有疊瓊樓、春染亭和雪香閣,皆飾以朱漆金瓦,襯著滿山潔白如玉的瓊花,甚是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