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整個晚上,李凱沒再聽到陳玉霞的歌聲;但琴聲,卻從李凱回到自己屋裡不久開始響起,持續不斷地響到凌晨一點多。
那些曲子總是不停的變換,李凱始終沒能聽到一支完整的曲子。那些曲子,總是彈到中間,突然就跳到了另一個。
李凱感覺,那些曲子,每一次切換時,都像有一根針,對著他的心窩使勁兒扎一下;叫他心疼不已。在曲子不斷的動盪中,李凱那隻拿慣了煙的左手,老覺著有一團綿軟的東西留在上面,弄得他心煩意亂,浮想聯翩。
“你在練習朗讀?剛才,我在外面的時候好象聽你在讀一篇文章。”李凱翻動著手裡的書。
“我的普通話說的不好,有些字的音老也讀不準。以前學音樂時,班裡的同學總笑我。那天聽你讀高爾基的《海燕》,覺著就跟廣播上的一樣,老師和同學們也都這麼說。你現在能給我讀一段兒嗎?”陳玉霞語氣緩緩地說,投向李凱的目光裡,帶著幾分柔情,帶著幾分溫暖。
聽了陳玉霞在病中,無力、虛弱說出的這個話,李凱心裡起了一點兒小小的波瀾。
陳玉霞說的事兒,發生在初三畢業考試後的聯歡會上。那天,陳玉霞應邀承擔初三年級畢業聯歡會的組織和主持工作。
為豐富聯歡會節目的內容,陳玉霞找到李凱,請他在聯歡會上表演一個節目,以支援她的工作。
此前,李凱因為病中倍受陳玉霞的照顧,不好推託而使陳玉霞失望,便在那個下午朗讀了課本上的那篇《海燕》。深沉的男中音,情緒飽滿,節奏明快的朗誦,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從那以後,一向不引人注目的李凱,一下子成了全校師生注目的焦點。
李凱本來只想縮起脖子做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想既不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打擾自己地消磨時光。讀點書來忘卻,吸點菸來麻醉,喝點酒來沉睡。就象心如死灰的西伯利亞的流放者那樣默默無聞地生活下去。但他終是沒能抵制住陳玉霞的鼓惑,使本來平靜的生活,變得不再平靜。
他把原因,全歸結為是自己那場病惹下的禍!
那場病,完全是一場意外。一天早晨,上操的時候,學生們正圍了操場跑步,幾個老師在操場邊那個簡易的籃球場上玩籃球。那籃球場的地面,沒有硬化過,是土地。當李凱蹬了兩步半要把球送入籃圈兒時,另一位老師跳起來搶球。李凱的身子一轉,球送進了籃圈兒。不想在他身子著地時,腳卻踩在不知是誰前一天在籃球場上扔鉛球時砸下的一個坑裡。隨著一聲韌帶撕裂的聲響,劇痛立刻襲擊了李凱,黃豆大的汗珠馬上佈滿臉頰。
李凱拐了腿,慢慢挪回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看著腳面宛如蒸上鍋的麵糰,一點點膨脹起來,好象要撐破了似的,漸漸青紫。到再想下地找東西時,才知道不扶著什麼東西,或是單腿跳了,根本就挪不了步。
訊息馬上傳播開來,好些老師借沒課的時候進來看李凱的腳,賞鑑一番,出了一些治療的主意後,各自散去。
由於走路的樣子實在難看而又行動困難,中午李凱沒去食堂吃飯。又由於,李凱以為休息一半天,腳上的浮腫會自己消下去,也沒急著去鄉街上的衛生院看醫生。
陳玉霞是在吃飯時知道李凱扭了腳的。吃了飯,她沒進自己的屋,直接進了李凱的屋。她只看了一眼,就再不敢把目光投到李凱那隻像發麵團似的腳上。簡單問候了幾句病情後,陳玉霞便很慷慨的要幫李凱到食堂去端飯。端回飯,李凱吃著時,陳玉霞又問李凱需要什麼藥,她可以幫著買。隨後就到鄉街上的衛生院買藥去了。
陳玉霞從衛生院回來的時候,除了李凱所要的兩種藥外,又依醫生的推薦多買了兩種。
叫李凱沒想到的是,他以為一兩天便可以好了,能夠下地走路的腳傷,卻整整拖了一個多星期。在這一個多星期裡,李凱每天的兩頓飯,全是陳玉霞幫他端回來,看他吃完,再把碗筷送到食堂去。李凱吃飯時,陳玉霞就坐在旁邊兒,一邊兒看李凱吃飯,一邊兒和他拉話,漸漸的,李凱知道了陳玉霞許多事。正是這段時間的談話和接觸,李凱對陳玉霞的認識,發生了徹底改變。
在這一個星期裡,李凱知道陳玉霞的家在學校南面的一個村子裡。父親原來是位民辦教師,多年得不到轉正,憑著自己會拉二胡,會吹嗩吶,找來一幫人組建了個鼓匠隊,四外給人家超度亡靈來維持生活。母親在家領了兩個初中畢業的兒子種承包的那幾畝地。由於從小跟父親學會了拉二胡,吹嗩吶,陳玉霞初中畢業就考了地區藝校,畢業後回來教音樂。
李凱翻動著手裡那本書,從中挑了一段,開始讀起來。一面讀,一面不住抬頭望桌前牆上靠著的那面大鏡子。在鏡子裡,他看得見自己,看得見桌上通紅的蠟燭,看得見蠟燭中陳玉霞那張光潔潤澤的臉。
在李凱一句接一句,節奏分明,舒緩有序的朗讀中間,是凝固的寂靜。這使李凱一邊讀,一邊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一家人在一盞昏暗煤油燈下熬夜的情景。
當時,五歲的李凱和八歲的二姐,在家裡那盤從前牆直通到後牆的大坑上爬來爬去,笑著、鬧著。奶奶盤腿坐在窗前的熱坑頭上,呼嚕呼嚕,貓似的吞吐著嗓子裡的那口毯。忽然,李凱的注意力被奶奶的說話聲吸引過去,他分明聽見奶奶說有幾個剛燒熟的山藥,叫他拿來吃。
聽到有燒山藥,李凱的口裡立刻彌滿了燒山藥的濃香。那香味濃濃的在他身體裡蒸騰,迷亂了他的神經。
李凱在奶奶胡言亂語的指點下,在一家人的笑聲中,爬到後坑,翻起坑席尋找著,翻起被子尋找著,翻起枕頭尋找著,在地下盛煤的盆子裡尋找著,在奶奶盤起的腿下尋找著,可是哪兒也沒找到那幾顆散發著濃郁香氣的燒山藥。
突然,正在上躥下跳的李凱,看到奶奶的拳頭有點兒異樣。最後,他確信自己正在尋找的燒山藥,就在奶奶那攥著的圓鼓鼓的拳頭裡,他還從沒見過誰的拳頭攥起來有那麼大、那麼圓。若不是裡面藏了又大又軟的燒山藥,怎麼也不會有那樣的一雙拳頭。
李凱象貪婪的尋金者發現寶藏般,狂熱地撲向那雙神秘莫測的拳頭。開始輪番對那雙拳頭進行一次次進攻,就像英勇無畏的解放軍在攻克敵人頑固的碉堡一樣,鍥而不捨,勇往直前。先是用手掰,用腳踹;然後用牙啃,用頭磕;但那雙手怎麼也不肯張開。
忽然間,李凱停止了吵鬧,驚愕的睜大雙眼,他驀然感覺自己抓在奶奶拳頭上的手指,象捏在一個沒放蒸發劑的饅頭上,又象捏在一團冷溼的硬泥上;在拿開手指的地方,分明看見留下幾個深深的指坑,坑裡正發出青綠的光。
李凱恐懼地向後退去,直退到後炕冰冷的牆上。一家人看到李凱突然不鬧了,都奇怪地開始逗他,向他發問。想讓他重新歡鬧起來,供他們消磨夜晚寂寞無比的時光。
一種特別的情緒,神秘莫測地瀰漫在李凱的心頭。當時,家裡那些人究竟為什麼而笑,問了些什麼,用什麼話逗他,在李凱的感覺裡,好像都來自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沒有一句進入李凱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