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手裡緊緊拽著車駕的簾子,到了這個時候她有些猶豫了,她在想,盛安票號初建時的風光,這裡面多少艱辛的淚水都是文盛安一個在承擔,自以為懂他,卻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
場中所有人本來有些早就厭倦了醜惡的江湖,敬乾情願的一句話反倒重重拍了他們一巴掌,他將刀雙手奉起又慢慢置於地上道:“刀上的是人血,血裡是犧牲,犧牲裡有包容也有無奈,二十四座大城一一倒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聲不!就在部落都城傾倒的頭一個晚上,城外的人還跟著叫好,草原人是蠻人!”
說起這話,秀才懷義等人心中皆有了感觸。那輪月下,邊關豎得萬丈高。那把金印下壓得任何人都喘不過氣來,可江湖死了,民眾活了!反思當初的憤慨,既覺得無知又覺得可憐。
文夫人雖不曾見到過高樓因何而起,邊關因何而倒,可從敬乾的話裡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刀不全然是用來殺人的,也可以放下,就怕所有人都放下了那把刀,牆倒之後再也提不起來。
寒冬來襲,單薄的車駕也沒有裹一席舊被子,冷風嗖嗖打著臉龐刮過,刺冷了駕內不到週歲的小兒,他啼哭了起來。
等小兒啼哭了半天后,文夫人才打斷回憶,回過神來。
她輕輕從文父手裡抱過小兒,摸了摸頭,將自己身上的披風取下輕輕鋪展開,將小兒包裹起來。
待哭聲止住後,文夫人露出慈母的微笑將小兒緊緊抱在懷裡,恍然又有些不捨得。她看了看懷裡未滿週歲的孩子,再看看車外的敬乾,方才那雙凌厲的丹鳳眼中忽然多了一絲憂鬱。
她怕手鐲墊著小兒,蹭著襁褓往手臂上颳了刮,然後深吁了一聲,說道:“那是你們江湖人的事!我與盛安只有這一個獨子,公公體弱年邁,要是你們成全了所謂的大義,那麼我的家人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誰來作責?”
所有人都認為,這場與喬連壽的較量中最難說得動的便是文盛安,可是聽了文夫人的一番話才知道,有了家眷的人,根本無心關懷這個世道的變遷,他們縱是被壓在土縫裡,也只會本分地守候著一畝三分地。
可是,鐵戰打破了江湖的缸底,都如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拾,誰又能保證固有的三分地裡寖不得一滴汙水?況且,當年那場固守的人道情懷裡,文盛安依舊痛失一子。
敬乾聽明白了文夫人的話,她還是擔心這些微不足道的人能夠給與她的家人一個怎樣的保證,說到底還是因為愛的守恆與戰的抗拒。
沉默了半天,敬乾咧嘴一笑,乾巴的嘴唇破開了一道口子,他皺眉向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兄弟們,近似癲狂地大笑起來,文夫人看得有些害怕,往後靠了靠。
敬乾忽然笑得有些失聲了,只有文夫人看得清楚,敬乾俊秀黝黑的臉頰上掛著幾滴髒淚珠,待他止住了笑聲後,緩緩抬起頭說道:“大馬市場本該一片祥和,可總有人不願意看到你活著,就像茶馬的大火與那把無頭大刀一樣,他們根本不在乎不能反抗的人!現在我知道了,不是他們不能反抗,是他們眼中的小得小失縱容了這群惡人,包括我們也都一樣!”
忽然,整個院子都安靜了下來,甚至呼吸聲也都不在,每一個人臉上都掛著一副羞澀的表情,秀才聽得不對勁,幾步上去一把拉住敬乾,悄悄說道:“敬乾夠了,別人的傷疤不要揭!你這句話說出來得罪的可不是一兩個人!”
“憑什麼不能說!秀才你敢當著天地良心認了我這句話是錯的嗎?畏畏縮縮,空有一身好本事,卻全都看著小利佔山為王,搜刮無辜的人,而那些無辜與冷漠的人中只有嘴上叫兩句消遣的氣話,秀才,知道我為什麼欣賞你?就是因為你敢,就是因為你看清了!”
久不吭聲的敬乾這回真的怒了,而且是大怒,怒火中甩出的這些話字字珠璣,像是把刺刀扎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懷義,文僧道,甚至徐元無不動情感慨自己的羸弱,多年來扮作個世外無情的石頭,也扮作個受人冷落的狗,他們憔悴的心底裡,就像牽著一根快要扯斷的繩子,卻被敬乾連根拔起,裸露在外頭的是最真實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