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杯黃酒下肚,唐瓔覺得身子暖和了些,眼看金烏漸消,雲層越發密集了,趕緊裹緊鬥篷,越過皇陵,轉身往紫金山後的功臣墓走去。
她今日過來,除了拜見先太後外,還有一人要探望。
功臣墓離皇陵不遠,不足兩刻鐘便可走到。
陰風中,一身披鎧甲的大漢垂首而立,盯著腳下的墓碑若有所思,凜風將他崎嶇的絡腮胡凍得僵硬,透著一種沉默的頹靡。
“郭參將。”
唐瓔走上前,盯著他的胡須打趣,“你既為武將,舉止粗曠些倒也無妨,只是這儀容還需端正啊,畢竟禦史的職責嘛……”
見了來人,郭傑頗有些意外,摸了摸胡須,後知後覺般“哦”了一聲,垂首作揖。
“見過章大人。”
宮變那晚後,他忙著替薛四處理後事,一連幾日未曾合過眼,儀容方面便也沒大管。他本就蓄著絡腮胡,幾日不理,黑黢黢的一片,長的都快遮住眼睛了。
“剃須、剃發這些事兒,原都是薛四替我弄的,你別看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心思可細了,他……”
說起故人,郭傑突然頓住了,喉頭翻湧了兩下,似在竭力隱忍著什麼。
須臾,又將下巴對準了眼前的新冢——
“這是陛下為兄長修的墓。”
唐瓔依言望去,卻見排列整齊的土方中橫著一塊新的凸起,墳冢由花崗巖堆砌而成,端看腐蝕程度,應當是最近才砌起來的。
新冢前立著一塊碑,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刻著幾行字——
“郭生,青州府日照縣出生,十四歲隨父遷居至安丘縣,十六歲進學,二十三歲中舉,後留鄉出任典史,掌監察囚獄諸事,二十五歲升任縣丞,後歿於青州府,時年二十有九。公一生仁民愛物,宵旰憂勤,恤孤念寡,孝思不匱。而今身埋黃土之下,縱使泥沙銷骨,蟻蟲噬肌,其音容猶在,忠魂不墜,萬古流芳……”
望著這歪七扭八的幾行刻字,唐瓔有些意外,“這是……”
“這碑文......是薛四生前寫下的。”
凜風下,郭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似帶著淡淡的懷念。
“那家夥,自聽說陛下有意將家兄的屍骨移入忠臣墓後,便自告奮勇寫下了這篇碑文。”
他抬手撫上那段冰冷的刻字,悽惶一笑,“虧他自詡書生,見多識廣,字兒都寫錯了好幾個,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接的這活兒。”
唐瓔胸中亦是五味雜陳,悶了半晌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默然片刻,只留下一句“參將節哀。”
郭傑沒有說話,凝視著墓碑久久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自腰間取出一隻酒囊,對著蒼茫的雪山緩緩澆下了一壺清釀。
“疫災過後,餓殍遍地,新來的知府自己都顧不上,更是疲於應付我們這些百姓,那時的青州不知死了多少人,大家夥兒唯有抱團取暖才得以存活。為了活下去,我成立了義幫,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匪幫’……”
“兄弟們吃上飯後,紛紛發誓追隨於我。為顯誠意,他們用金子打造了一副棺槨,說是要為我養老送終。那金子雖然只有薄薄的一層外衣,裡頭都是鐵的,可在那樣的饑荒年代,已足顯誠意,至於那棺槨……”
說到此處,男人獵鷹般的瞳孔逐漸變得模糊,聲音也小了下去。
“我借給了薛四。”
說是借,可棺槨這種東西,屍身一旦入殮,又豈有歸還的道理?
郭傑笑得有些無奈,“此前信誓旦旦說要替我養老送終的人,卻先一步離我而去,死後又搶了我的棺槨。章大人你說說,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還真是......好處全讓他佔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