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學樓>其它小說>紫禁城魔咒線上閱讀全文> 第十二章 葉赫那拉的詛咒 (4)
閱讀設定(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定X

第十二章 葉赫那拉的詛咒 (4) (2 / 3)

努爾哈赤在黑色的河水裡遊了很久,他越是向前遊,越是覺得許多背負已經甩在了腦後,他在水裡輕鬆起來,他想一直游下去,變成一條魚,如果無法變成魚,那就做一個漁夫吧,運氣好的話能夠從春天捕到的河蚌裡找到東珠。這樣他就可以一生衣食無憂。他需要一個普通女子,跟在他身後幫他一起收網,或是坐在矮屋前,將殘破的漁網重新補好。這一切都近在眼前,可就是碰不到,他每一次伸出手臂,都將這個新的想法觸到了更遠的地方。他累了,平躺在水面上,將臉朝向天空。天空中布滿了星辰,每顆星星都離得很近,隨時會跌入河水,他用力眨眨眼,試圖回想第一次見到東哥的情景。他想起了梧桐樹,想起他從很高的牆上跌下,想起一把可愛的短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種冷風般的感覺,那是何等美好的時光!是的,所有的細節他都能想起來,可唯一重要的東西消失了,他看不見她的臉。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連同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她龐大的束起來的頭發,那頭發到底有多黑?想不起來了,他對她的記憶模糊一片,孟古將他對她的所有印象都帶走了。他突然感到怨恨,對孟古。她來時帶著東哥的幻影,走的時候卻連這幻影都帶走了,她真是一個可惡的、應該遭受比死亡更糟糕對待的女人。想到這裡,他放棄了剛剛才有的想法,放棄了那個坐在矮屋前縫補漁網的普通女子,放棄了做漁夫和魚兒的想法,他翻身向迴游去,他的部下在等他,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置他祖父和父親的遺骸,還有那張空空的孟古的人皮。

努爾哈赤赤身裸體騎在馬背上,他的身體冰冷如河水,渾身掛滿了帶著泥腥味的水珠。他既冰冷又堅硬,直直向自己的軍帳走去。貼身侍衛拿來一套幹淨衣袍,他們幫他換上,束好所有帶子。他的頭發被風吹幹了,他們幫他編成辮子垂在腦後。他懶得端詳自己,可貼身侍衛提醒他說,他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什麼變化,他問。他們幫他拿來鏡子,他從鏡子裡看到了他們說的變化。他臉上蒙上了一層泥汙的顏色。他的膚色本來是棕紅色,現在變成了泥巴的顏色。他在河水裡遊了那麼久,卻沒有洗去身上的泥汙。當他試圖弄幹淨那些泥汙時,他發現這泥汙的顏色更深了。從孟古身體裡噴射出來的炙熱的巖漿,一糊在身上就洗不掉了,她改變了他的膚色,他將帶著她的印記直到入土的那一天。這樣也好,努爾哈赤命人撤去鏡子,反正我已不是原來的努爾哈赤,我是另一個人,我是努爾哈赤大汗,從此以後。他自言自語道。

孟古並未隨著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一同下葬,她的身體裡被填上了五種顏色的土,九種香草和二十八種香料。努爾哈赤依照記憶中她的樣子重塑了她,將她從一座山又塑回原來的自己。她的臉一直沒有變化,她的身體經過切割縫制,穿上衣服,跟五年前的孟古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將原先她那裹緊藏起的翅膀,他讓它們從緊身衣裡釋放,展開,衣服裡暗藏的支架,將孟古永恆地固定在一個地方,朝著一個方向。那是隻有努爾哈赤才能進入的地方,他休息和思考的地方。一個新建的圓形氈房。他常常要一個人在那裡待一會兒,孟古或是背對著他或是朝著他,永遠是一種表情一種姿勢,而他就盤腿坐在她旁邊的蒲團上。她翅膀的誘惑失靈了,努爾哈赤將東哥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徵也都遺忘。現在,他可以用全部心思做最後的事。他要殺死所有反對他的人,他們是他走向死亡的最後障礙。

黑薩滿

沒有人能準確說出黑薩滿從何時放棄了低鳴。

那聲音在五年裡一直嗡嗡嚶嚶,從地心深處傳來,迂迴反複,不曾中斷。顯然與他第一次發出的聲音有所區別。葉赫城的男人們大都出城打仗了,留下的女人們不具備將最有威望的黑薩滿從地下帶出來,並阻止他發出聲音的權力。人們從心裡畏懼他。事實上,黑薩滿的聲音不像為父親送葬時那樣悲哀,後來的低鳴聲具有安慰的功效,讓已經和即將失去男人的女人們,在憂鬱的聲音中得到撫慰。

這聲音,幾乎是溫柔的。

時間一長,無論女人、男人或是孩子,便習慣將這聲音看作刮風下雨一般自然平常。由於長期侵染在這聲音下,葉赫人的臉,全都染上了一種落寞悲慼的表情。即便是過節或是打了勝仗的時候,在應該高興的時候,這種表情與慶祝,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人們互相看看對方的臉,就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並由此生出這樣的共識,努爾哈赤不死,就沒有人能將這種落寞和悲哀,從臉上洗去。

很多傳說在這座城裡流傳開來,都是與努爾哈赤有關的傳說。有傳說說他已經死去,現在只是一個長相酷似他的人在率兵。有傳說說他不僅活著,而且得到了一股邪力的幫助。有傳說說他竟然對從葉赫城娶回的假公主一往情深,守著她的屍身夜夜不眠,常年與她待在一個圓形墳墓裡。無論傳言如何逼真,過不了多久,努爾哈赤就會以殺戮擊碎所有傳言。

黑薩滿是在城中各種流言四起的時候不見的。有人懷疑謠言為黑薩滿所造,並非毫無道理。但製造這樣的謠言是出於何種目的?難道說黑薩滿在這五年中已經背叛了葉赫?我哥哥布揚古貝勒否認這個說法,因為,黑薩滿從一開始就是黑薩滿,就像一個人生而為女人或者男人一樣。況且,在過去的五年裡,黑薩滿一直不停息地以他的低鳴聲安慰著城裡的老弱病殘,毫無倦意地唱著催眠曲,如果那不是一種咒語或經文,如果沒有黑薩滿,葉赫恐怕會成為一座陰森憂鬱的悲傷之城。這是我哥哥布揚古的看法。但是既然黑薩滿忠於葉赫,又為何要將他囚禁在地下五年之久?原因很簡單,哥哥像父親一樣懼怕和想要逃避黑薩滿的預言。置黑薩滿於地下36米處的地牢,無異於將他與他的預言一起擱置和掩埋。

哥哥卻無法下令處死黑薩滿,盡管黑薩滿曾主動請死。哥哥的理由是,既然他從父親那裡接過了統領權,那也意味著,他同時也接過了父親生前訂下的懲罰。無論解除懲罰還是加重懲罰,或是釋放與驅逐,哥哥都沒有辦法從死去父親的嘴裡得到認可或否認,哥哥只能聽著黑薩滿的低鳴,一面假裝黑薩滿並不存在。

我哥哥認為黑薩滿和父親所形成的這種關系,只能任其發展。黑薩滿畢竟不是尋常之人,預言,低鳴聲,就是證明。而他受人尊敬的盛譽,則是盔甲。但我哥哥認為自己有權將黑薩滿從地下帶出。當布揚古貝勒第二次命人將黑薩滿從地下帶到地上時,卻得到稟告說,地xue裡空無一人。

通往地xue的窄道上安了六道鐵門,以確保這條窄道只通向黑暗與潮濕。送飯的看守每天要揹著足夠量的松明,才能將簡陋的飯菜送到黑薩滿手中。在黑薩滿待著的地xue,牆上插著只夠燃燒一個或半個時辰的松明,多半是送飯的看守剩下的。也就是說,一天中除了那一個或半個時辰的光亮,餘下的時間,他在完全沒有亮光的地方待著。到最後兩年,索性連能照亮一個或半個時辰的松明也沒有了。看守說,是黑薩滿要求撤去的,黑薩滿說,過去61年他住在光明世界裡,現在理應適應黑暗的世界。

六十一年只是託詞,如今誰也不知道黑薩滿到底有多少歲?

六道鐵門都完好無損,而在那所只容下一人站立和躺臥的地xue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隻存汙物的大桶。除了黑薩滿,那幾樣東西都在。布揚古貝勒問,難道沒有留下些他離開時的痕跡嗎?看守說,他留下了自己穿過的衣服。布揚古貝勒說,要麼黑薩滿化成空氣從鐵門的縫隙裡逃跑,要麼化成水滴,滲入了地下。看守說,那身衣服像一個人一樣好好躺在床上,只有靠近,仔細檢視,才發現衣服裡其實是空的,就像他從自己的衣服裡褪了出來,衣服還保持著完好的睡姿。布揚古貝勒扶著自己的額頭說,難道他睡化了不成?

黑薩滿的離去讓布揚古貝勒頗感不解和失望。然而這件事很快就被戰事擱置在了一邊。事實上我哥哥要求將黑薩滿帶到地上來,倒不是因為他那綿延不絕的低鳴,而是想要詢問黑薩滿這場戰爭的結局。

我哥哥布揚古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分忽然累了,他從高處俯瞰自己統領的城市,發現它已經在連年的徵戰中變得殘破。城牆的縫隙上竄出成片荒草,寒鴉站在高聳的角樓上,注視著堆砌的骸骨,落日的餘輝鋪滿了我哥哥心中的荒涼,僅僅幾年時間,它就已經不像父親生前那樣巍峨壯觀,而是充滿了被各種兵器、火攻擊的創痕。

葉赫城累了。我哥哥對自己說。

我望著夕陽中哥哥黯淡的背影,依稀看見葉赫城的未來。

這個景象我從未見過,它堪稱壯觀和絢麗。

我看到了異常美麗和明媚的火焰,這火焰照亮了葉赫城的每個角落,並在堅硬的建築的稜角上塗下一層豔紅。街磚、樓宇,乃至所有葉赫城人的臉全都像明豔的花朵,長久以來籠罩在人們臉上的悲慼,在這火一樣的光中攢動著,變成了花朵,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花不斷在眼前綻開,反複湧現,光彩奪目,妖嬈嫵媚。花裡有火焰,有整座葉赫城,城中的角樓商鋪宅院都在花中顯現最細致的細節,有綺春園,父親的宮殿,我哥哥的餐室,還有孟古那久已荒蕪的庭院。它們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隱匿於花與火中最蠱惑人心的色彩。這色彩是記憶,每一寸色彩都嵌入了葉赫的記憶和我的記憶,而且並非只有一種顏色,在我眼前不斷複制變換的五種顏色,讓這火光,這花朵,像我從未嘗過的食物,我真想一口吞下它。

這樣的景象只延續了極短的時間,也就半炷香工夫。哥哥覺察到我的注視,哥哥轉身投向我的目光撲滅了我眼前的花和火焰。然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取勝後的葉赫,這是一個確定無疑的好兆頭。我不相信黑薩滿的預言,我終歸能找到那個將努爾哈赤置於死地的男人,他將提著那罪人的首級來見我,而我將像他那樣,像他將孟古做成標本那樣,將他做成永恆的範本,永遠朝著父親陵墓的方向。這樣,我就可以從人們眼前消失,葉赫會有新的圖騰,我的美貌將隨我銷聲匿跡。

我對著哥哥漆黑的眼睛說,讓黑薩滿回來吧。

黑薩滿離開後,葉赫城陷入了過度的安靜。任狂風暴雨都無法破壞的安靜。這安靜讓人擔憂和害怕。在任何一處地方待久了都會讓人發狂。因而哥哥總是不停地在舊宮或是城牆上踱步。我在一夜間要更換五、六個房間,帶著模糊不清的夢。孟古死後,我的夢便模糊不清,每一個夢都無法記憶也不值得記憶。為了逃避這種寂靜,一批更加年輕計程車兵離城,投入了戰鬥,他們剛剛開始接受訓練就被派上疆場。女人們則聚在一起不停說話,接管了男人們留下的所有活計。我注意到人們臉上悲慼的表情更明顯了。新的部落首領替換了已經戰死的首領成為我新的追求者。只要我的懸賞還在,戰爭就永無絕期。事實上,從孟古被劈開的那個瞬間開始,戰爭便再也無法畫上句號了。即便我真的銷聲匿跡,即便我收回懸賞,此時的建州已經變成了一輛滾動的戰車,車軸聲傳得越來越遠。唯一還能與之對抗的,就是葉赫公主的美貌。依然有人願意為這美貌送上性命。

我和我的美貌,是兩樣不同的東西,我漸漸和我的美貌分離,美貌一直獨自存在,迄今為止沒有絲毫減損,不受戰敗和死亡的影響。與我同齡的女子早已結婚生子,她們的兒子,此時正在練習,握著刺向努爾哈赤的刀槍的姿勢,甚至他們正在成長為我新一輪的求婚者。我依然擁有能讓男人女人為之心醉神迷的魅力。然而,自黑薩滿從地xue裡消失後,葉赫城的死寂變成了一把無人可解的死鎖。女人們不停地製造各種聲音,唱歌、講故事、努力調笑,然而葉赫城還是墜入了渺無人煙般的荒寂。戰爭開始朝著於我們不利的方向發展,我承諾許配的部落首領竟沒有一個能活下來,這讓我的婚約變成了一紙死亡名單。哥哥連夜派人秘密張貼召回黑薩滿的告示,這張告示上畫著只有黑薩滿能認出的圖符和秘語。

一個自稱黑薩滿的人,在不久後的深夜現身了。然而這卻是一張年輕的面孔。從各方面看,他都不是黑薩滿,可他有著和黑薩滿相同的嗓音。這聲音緩和了黃昏時分城裡的落寞,卻使黑夜顯得更加深邃幽暗。我哥哥對這個年輕人說,除了聲音,你何以證明自己就是八個月前無故出走的黑薩滿?年輕人說,你該記得我,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我的聲音是不會變的。說罷他開始念誦,雖然離得很近,可那聲音低沉綿延,聽著像是來自地心深處。這聲音裡散出的安慰,讓在這個時間還未能入睡的人,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布揚古貝勒打著哈欠問,你是怎麼從地下離開的?年輕人說,我不是來回答這個問題的。我要回答的是另一個問題。他頓了頓,顯然在等我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當我拖著長袍走到黑薩滿眼前時,自稱為黑薩滿的年輕人說,葉赫的公主啊,離您的父親布齋貝勒將您藏起來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年零八個月四十一天。

“你就是這樣計算著我的死期?”

“公主早已過了出嫁的年齡。”黑薩滿說。“公主有一個問題除黑薩滿是沒有人能夠回答的,請等我說完後再殺我不遲。”

“我何時想要殺你?”

上一頁 目錄 +書籤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