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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終極鬥法 (4) (2 / 3)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聽不到一點聲音——當然,也許僅僅過去了幾秒鐘或幾分鐘。沒有時鐘的話,所有感覺都是不確定的,連時間也變得忽長忽短,忽左忽右。聽不到聲音,是因為他們封鎖了所有聲音。沒有人說話,即便只是些輕聲低語。他們就是不想讓我知曉訊息,這對他們不利。對我不利就是對他們不利,可惜他們一直不知道這個道理。我躺著,天氣越來越熱,房間裡空氣不流動,有種古怪的味道,這味道差點將我從睡眠中驚醒,這味道有毒,會使我生病,面板潰爛,更加潰爛。我覺得我的面板正在像播下種子的苗圃,一時開滿了花朵。是一些細小的白色花朵,這些花從我潰爛的地方長出來,以我的皮肉為土壤,它們開得生機勃勃,精神抖擻,它們一點兒都不會枯萎,反而更加茂盛和有生機。

我聽到另一種聲音說,它們以你為食,不久你就會因為被吸幹汁水而變成一個千瘡百孔的皮囊,散發惡臭。是我的擔憂發出了聲音。這事兒,我似曾相識。我曾見識過這一幕,我兒子的皮肉上開出了色彩豔麗的蘑菇和桃花。這些毒菌和花朵吸幹了他——事情其實不是這樣的,為了避免這些細膩的痛苦,我為他選擇了另一種死法,在濃稠的月色中消散。這甚至不是我的選擇,而是月色以無可辯駁的毒性殺死了他。他太嬌嫩了,月色在他面板上除了留下死亡外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我躺著,想著一些還能想起來的事。這些記憶都很稀薄,需要竭盡全力方能捕捉,要麼就會消散,就像燭火讓黑暗消散了一樣。我躺著,捕捉這些似有若無的訊息。它們是一片模糊的碎片,在我周圍漂浮,有著確定的形體,卻沒有絲毫聲音。我一動不動,做著這費力的遊戲,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那是一塊懷表的秒針和分針發出的聲音。事實上這塊表是無聲的,像跪在地上的太監宮女一樣無聲。他們不能製造聲音,卻可以製造效果。這塊懷表經過消音,它的聲音只能被感覺到而不是聽到。我差點失去聽力,然而我在一片漂浮物中捉到了這塊懷表的聲音,秒針分針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這需要更加非凡的辨別。

我想我該醒了,於是我醒了。我想我該坐起來,於是我坐了起來。我想我該站起來,我真的站了起來。在我周圍騰起了一片白霧,又像揚起了一陣雪花,這屋子裡紛紛揚揚有許多翅膀張開又合攏。這是怎麼回事?我根本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只想看看我到底是否失去了臉,手,和腳。我向鏡子奔去,鏡子裡空無一人。我使勁閉了閉眼,再看,鏡子裡還是空無一物。我伸手摸了摸鏡子,我不相信我失去了臉,手和腳。我觸到了光滑的表面,觸到了我自己的手指。鏡子裡出現了一隻手和另一隻手,而不是手的影子。我於是知道我需要藉助鏡子恢複所有形體與知覺,於是我繼續觸控,於是鏡子裡出現了下巴,嘴唇,鼻子,眼睛,前額,直到鏡子裡映現出一個完整的我,我才住手。

我端詳鏡子裡的這個人,這個人有一張新面孔。與方才排列在我面前的那麼許多面孔都不同。她不是庚申年間從圓明園逃離時的那張面孔,也不是多年來一直不變的富有魅力的面孔。這是一張老人的面孔。它顯示的不是衰老而是成熟與信心。比之以前不老的臉,我倒更喜歡現在的這張。它有種前所未有的氣概。我因為看不透這張臉而一直凝視它,然而我還是看不透它。三十八年前,我因厭棄和恐懼依附於邪靈所賦予我的面孔。這張面孔的確讓我立於不敗之地,讓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讓我躲避所有的懷疑、問責、刁難和自身的侷限。然而,就在剛才,我失去了這張臉。我覺得我賴以生存的地方被更改了。一個我可以隱藏自己的面具就此化為烏有。於是出現了這一幕。我摸不到自己,也無法從許多面孔中找到自己。現在的這張臉正是我要找的,是我需要的。然而這張面孔從何而來?若非出自我自己的手——當然出自我自己的手,我從鏡子裡喚出和畫出一個我,就像鏡子裡本來就有一張臉,一個軀體,等著我來喚醒,拂去塵埃。我是一片空無,而鏡子裡的這個人卻十分明確而肯定。她眼神堅定,臉頰瘦削,顴骨突起,嘴唇不再豐盈,而是薄和尖刻。她下巴堅硬,額頭飽滿,只要稍加修飾就會具有威儀。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她正在修飾自己。施粉,描眉,貼鬢角,點唇彩。下唇上那一點猩紅著實讓這一片慘淡的景象為之一振。她不僅賦予自己色彩,還帶來了活力——我在一片空無中不僅描畫出自己,還重新對這張面孔加以修飾。包括那一身鳳飛龍舞的朝服。

她是聖母皇太後,尊號慈禧。

我是從那裡走出來的——鏡子。我立即投入這個新形象的懷抱,與她相合為一。我面前的白霧漸漸散去,那片翻騰的白翅膀平息下來,落了一地,像暮春的花瓣兒。我等著宮女前來清掃。我認出我這是在頤和園的樂壽堂,這原本是供我消暑和修養的地方,我想起,是皇帝將我安置在這裡的,就像存下一個已死之人的舊物。任何時候,皇帝,你都不能輕易承認死亡這個事實。

我喊了一聲,來人吶。

我的聲音也發生了改變,我發出了一個老人的聲音,這聲音令我頗不適應,然而這聲音裡含著一份天然的威力,滄桑,以及神秘的說服力。這聲音頗為尖利,又渾厚,介於男聲與女聲之間。我明白了,對新得的這張臉,我中意的地方,原來在於它不再單純只是一張女人的臉,而是一張性別模糊的臉,尤其是當我重新穿上朝服時,我無法清晰地分辨出朝服裡到底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界限消失了,魅力是雙重的,精神是雙重的。

沒有人應答。於是我稍稍提高音量重新喊了一聲:你們都死了嗎?

奴才們都在殿外。他們都在加緊清理那些白蛾子。他們後來跟我說,白蛾子全都來自我沉睡的身體,它們從我的五官裡飛出。他們無法解釋和消滅這些蛾子,因而,這便成為一項神跡。他們從前畏懼宮裡濃重的霧靄,現在又畏懼白蛾子。他們天生就是隻能服從於我的奴才,以皇帝的智力完全不夠理解這一點。我看著他們,滿不在意他們誠惶誠恐跪倒一片,我知道他們畏懼的本性無法改變。事實上,我也畏懼,我比他們高明的地方,是我知道隱藏,我總能找到一張合適的臉。我愛現在這張臉的原因還在於此。我命他們將地上白蛾子的殘屑舔淨,將我的床鋪也整理好。床上還有一副殘存的軀體,現在我不需要它了,我命令他們掘開地面,將那殘體好生掩埋。

他們老實說我在這張床上已經睡了三個月。有這麼長時間麼?我覺得我不過在這裡躺了三天或三個時辰。他們當面掩埋了我的殘體,還有殘留的衣物。我不明白我被置於這裡之前怎麼會穿這些東西,我怎能將那些殘花敗柳穿在身上,那件舊裝需要的,也是掩埋。我發現我根本無需對這些事情加以說明。我的存在不容置疑。奴才們立即就承認了我,向我頂禮膜拜。神跡是權威最好的鋪墊,這些普通靈魂需要的,是超凡的跡象,哪怕它們僅僅來自幻覺。監視我的人於是都成了我的崇拜者,禁令就地解除,無需皇帝的聖旨。

我打算立即動身前往紫禁城。

隆裕

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當我再次聆聽的時候,聲音消失了。我站在鐘翠宮的高臺上遙望遠處,也是什麼都沒看見。太後住進頤和園後就意味著我的鐘翠宮變成了一座冷宮。盡管皇帝從未給我好臉色,也不來不進鐘翠宮,但我並未失去希望。現在我日夜擔心的是,我會成為廢後,或是不為人知地暴亡。訊息被封鎖了,我費盡周折也未能得到太後半點訊息。顯然在廢除我的後位之前,他們會對太後動手,然而我不相信他們能將太後怎樣,他們只是在等她的死訊。但死訊遲遲沒有傳來,罷黜我的預感卻越發強烈。也許皇帝早已寫好詔書,他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合適的時間,也許他熱衷於那些稀奇古怪的政令暫時忘了我——在皇帝眼裡,我從來都不重要,可我卻是他要小心提防的。

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如果說在這宮裡我對什麼最為敏感的話,那就是太後的腳步聲。這不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感覺,這甚而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氣場,這甚而不是一種氣場而是一種意念。太後是強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在畏懼與臣服兩種態度間,我選擇臣服。她身上的威嚴一望而令人感到安全和順,心悅誠服。我和她同姓,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我們心心相通。我能更快更準確地知道她所在的方位,是遠是近,是醒來還是睡著。身為皇後真的不必如此殫精竭慮,恍然如驚弓之鳥,然而,這是無法控制的,超出瞭解釋和理解,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陪在太後身邊度過了每一天。

不會有錯。她醒來了,正在路上。此時宮裡一片寂靜,蟬鳴聲鳥叫聲這時都偃旗息鼓,這種不同尋常的寂靜,像是專為了讓我傾聽她來的聲音。當然,我聽到了,我不僅聽到了她,還聽到養心殿那邊死寂一片,像是那殿裡的主子僕役都睡死過去。也是,這一群人不停歇地忙了三個月,興奮和過度的快樂讓他們從未得到過片刻的休息,想來,他們今天睡成這樣,是在情理之中。太後早說過,快樂是這宮中的大忌,這也是太後從來不給皇帝快樂的理由。稍加放縱,皇帝便會失去分寸,而不出兩個時辰,皇帝就會以失敗來證明太後的明鑒。

然而這腳步聲裡有著別的內容。這是一種煥然一新的聲音,卻還是她。就像一個人長出了新的面板,也褪去了舊妝容。我想在第一眼我未必能認出她,她帶著新的氣味、形式和態度。如果一個人連續睡三個月就能睡出一個新的自我來,那為何我不能?這些確定的,同時又飄忽不定的聲音,向我遞來一張新面孔。這面孔親切又富有感召力,跟以前的舊面孔相比,少了蠱惑而多了從容,少了年輕而多了成熟,它清晰而易於分辨,它是這樣的一張臉,看了就讓人感動,像有許多讓人感激涕零的故事,融於那面孔的所有細節,你不得不為她卑躬屈膝。

此時不僅養心殿,幾乎整個紫禁城,都陷入了無法逾越的睡眠,這寂靜,是真實可靠的。在寂靜中,我更加確認太後回宮的訊息,而且這訊息越發接近。這是一個大事件而宮中無人知曉。這雖不是一個法定的節日,卻是一個無比重要的時刻。我命貼身侍女拿出我的大朝服,我肯定將有重要大事發生,我所有的恐懼和憂慮都會隨著太後的君臨化為烏有,之後,他們會在悔恨中煎熬,他們會因為致命的疏忽而前功盡棄——

一個厭棄死亡的人怎麼能在宮中立足呢?皇帝和他愚蠢的支持者一直在宣揚那些匪夷所思的政令,他說,那是他灑向世間的福音。可斷送他的前程,乃至性命的,也是這所謂的福音。

珍妃

最先聽到那聲音的人應該不是我。我太困太累,連聽覺都睡著了。驚醒我的不是聲音,而是恐懼。恐懼快於聽、看和聞。恐懼猶如似有若無的靈感淩駕於所有感官之上。在那聲音來臨之前,恐懼已經開始在我面前留下印記。鏡子裡會出現一張陌生的面孔,旋即又消散了。荷花缸裡的水突然翻滾,像是有人在不停攪動,又毫無徵兆地平息。我的心跳忽然加快,彷彿有人向我舉起看不見的刑具。我的手臂會感到麻痺,似乎天氣忽然轉冷。我停下腳步,就像面前的路程鋪滿了即將融化的浮冰。我會驟然顫抖,在我還是笑著的時候。我無法解釋這一切,難道對太後的安排不夠周密?禦林軍都是新選的,由磨指監管。磨指在地下花園時,就已被太後知曉,又怎麼可能背叛?更何況太後現在形同死人,而每天的傳報都是確認,她正在死的路上越走越遠。此外還有什麼恐懼會從我身心裡浮出,並暗示我它就在近旁?

是心跳聲驚醒了我。

此時恐懼的濃霧已經迫在眉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亂,不知緣故的張皇,倉促而無法防範,是預感到不好的結果,同時預感又不十分明朗時的慌亂。我在慌亂中搖醒皇帝,皇帝望著我,而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發生了什麼?”皇帝問。

“她來了。”我說。

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說太後還是在說恐懼,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也許她們本來就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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