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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神秘骷髏骨 (3) (2 / 2)

這是唯一一隻沒有飛回的飛蛾。這蛾子原本繡在貼身的衣袖上,後來,袖口就一直空著。它沒有死,而是落入了黑暗。

骷髏骨如此恐怖而深邃,以至於這個形象根須般紮入我的夢境。我一直提醒自己說,不要看那張臉,可越想避開,那張臉反而越是清晰。飛蛾還在她手中,如果她擁有和我一樣特別的技藝,她也許會看見我。這個猜測一度讓我寢食不安,陷入焦慮。聖母皇太後的衣服裡,穿過一個又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裡面竟是一具側臥於殘垣斷壁與荒野中的骷髏骨。這個發現令我惶恐,我不得不再次投入全部精力,完成最後一件刺繡,以躲避這恐怖的景象。這是吉服上最大最奪目的一隻鳳凰,我已經完成了一對長長的飛翎和許多片羽毛,就差眼睛了。眼睛總是留在最後,所謂畫龍點睛,眼睛繡完後,整個繡品才能動起來,具有生命。我沒有預見到,有一天,這只鳳凰會帶著我,一同飛離。

在飛蛾之後,我收起了偷窺聖母皇太後的想法。這是不折不扣的冒險。我不再隨意放飛蝴蝶,蝙蝠,蛾子,不再使用蜘蛛,蜈蚣和蠍子。如果繡品被骷髏骨女人控制,我的靈魂也會被奪去。

我讓一隻蜈蚣去探視東宮太後。我聽到了她的心跳。這個看似衰弱,晦暗的女人,也從未將她的愛分給我一點點。我聽得到。

我早已知道,我趕制嫁衣,無非是在做一個柔軟的、可以移動的棺槨。而死亡無處不在,隨時都可能發生。不是等與不等的問題,而是它何時來到的問題。在我試探了西宮太後那件夜間常服後,死亡更迫近了,近到壽安宮和儲秀宮間的距離。還有沒有比這更為恰當的比喻,骷髏骨的華麗墳塋——我試圖將我的發現告訴莊靜皇貴妃,此生,她絕無逃出的可能,她相信死亡甚於生命,告訴她又能改變什麼呢?也許,我該將我的發現告知新皇後和我的弟弟?可即便他們,也無法遠離此地。我在漫無邊際的想法裡耗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出宮,坐在華麗的輦車上。

在我穿著嫁衣在保和殿前向太後、太妃、皇貴妃、皇帝、皇後辭別時,我從他們眼裡看到了震撼。我纖細的身子支撐起那件華麗的吉服。我美嗎?我無聲地問在場的每個人。我頭上戴著巨大的鳳冠,但鳳冠上的珠寶無法與我身上的刺繡相媲美。我的臉頰和栩栩如生的刺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以這身獨一無二的衣服,嘲弄了一直以來所有人對我的漠視和誤解。誰都能從我背後的鳳凰,以及大大小小數以千計的花卉和飛蟲上,看到巧奪天工的手藝和精巧的智慧,有如神助般的魔力。我聽到了她們壓抑的唏噓聲,這聲音像微風吹落了桂花。

聖母皇太後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我走近她,她伸出手。那雙手柔軟而白皙,冰涼的金護指弄痛了我。她牽過我的手。這是此生我們唯一的一次接觸。

“榮安公主,我和母後皇太後一年前賜你固倫稱號,正是為了能在今日送給你一個體面而莊重的婚禮。我們的心血沒有白費,這個婚禮我很滿意,你呢,你滿意嗎?”

“滿意。”我說。

我看著她的眼睛。這麼近,我聞到神秘的香氣,想到的卻是骷髏頭,還有那鏽跡斑斑的長袍覆蓋的枯骨。

“莊靜皇貴妃為你準備了這麼好的婚服,著實令我驚嘆。”

可她的眼裡分明是震怒。透過震怒,我看見的是無底的深淵。我想,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我為何今日才發現?而我讓一隻蛾子飛入深淵,可謂自投羅網。

“太後,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為了這些嫁衣,我用了整整七年。”

此時朝陽初起,我明確地知道,這是我的節日,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帶著驕傲與恐懼,如此近地看著她。

“我從未想到,榮安公主乃是全天下最好的裁縫和繡娘呢。”

她笑了。她身上深具蠱惑之力的衣服,能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現在,唯有我的華服能與之抗衡,能從周圍的一片黯淡中分離出我的光彩。因而,我能看到一個與往日不同的她,別人看不到的她。哦,她的蒼老超出我的想象,陽光下,如果不被她身上的衣服和光芒四射的首飾所蠱惑,人們會看到一個衰老可怖的女人,如果再多看幾分鐘,她就會變成我在那殘垣斷壁中窺見的骷髏——她不允許我看下去,她松開左手,卻張開了右手。一隻非常小的蛾子在她手心裡翻拍著翅膀。我一眼認出,它出自我的針腳,出自我勾畫的圖樣,它是我夜間放出的飛蛾。她很快攥緊手,蛾子攥在她手心裡了,她也將我緊緊攥在手中。

“我會好好保管它。”她輕輕推開我。

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的真實處境,我無法與她抗衡,蛾子或者蝴蝶飛出宮牆,飛出後宮,哪怕飛出京城都是無用的,沒有用,與那端坐寶座的骷髏相比,一切都將黯然失色。我垂下眼皮以掩飾眼裡的淚光。盡管它是我繡過的三百隻飛蛾中的一隻,可掌握了它也就掌握了我,因為,每一個刺繡,無論蝴蝶還是飛蛾,抑或蜈蚣,其實出自同一種東西,它們來自我的靈魂——我低垂雙目,拜別新帝新後,我害怕他們從我眼裡讀出厄運。看見厄運就會招來厄運。好吧,皇帝,皇後,你們看見的,是一個即將消失的人。

我從住進公主府的第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拿起繡花針和絲線,我失去了對刺繡的全部興趣。我全部的理想都土崩瓦解,我將嫁衣收好,在好天氣裡拿出來晾曬,用最好的香料防蛀,然而這一切都變得索然寡味。我在這裡的生活和皇宮並無二致,因為我從來沒有離開皇宮。我是聖母皇太後手裡的蛾子,她將它置於漆黑的所在,置於遙遠、深不可測的荒蠻孤獨之境,讓它終日圍繞著一具既死既活的骷髏飛舞,無休無止,沒有盡頭。它還被緊緊攥在她雖死猶生的手裡,聞著腐臭和朽壞的氣息。

那隻蛾子就是我。

蛾子沒有恐懼,我有,不僅是恐懼還有厭惡,無時無刻的厭惡和恐懼透過蛾子向我滲透,日夜不息,無法中斷。恐懼就是被抓住後覺得自己永無逃脫,恐懼就是看到了一部分真實,而更多被隱藏的真實,形成黑暗,變成了恐懼的源泉。在恐懼的驅使下,我終於打破禁忌。1874年秋,每個白天,我放出一隻蝴蝶,每個晚上,放出一隻蛾子,飛回宮,去探看那些我尚未看到的真實。然而我再也沒有看見有價值的東西。我最終發現,所有人,最終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就是將自己的記憶,像儲存財物一樣,存在榮壽公主那些密封的木盒子裡。我和她同年出生,卻無往來,她入宮,是為了頂替我。我知道,她的翊璇宮,是一個死後的世界,那些記憶,和在記憶中重新顯現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不是為了抵禦孤獨和荒涼,而是為了等待一個被重新擦亮的時刻,像把生鏽的舊鎖,等著重新洗淨,重新開啟,盡管,它已無法與新鎖等同。

這也是我的命運。

在弄明白這一點後,我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時間。這一天沒有被以節日的名義命名,也無重大的災難和喜訊傳來,這是一個普通又平淡的一天。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陽光很淡,很冷,我再次取出嫁衣,一件件展開。展開的衣服像一大片彩虹,鋪滿了公主府冬日灰暗的後花園。我想就在今天吧,我得讓所有鳥,蝴蝶,蛾子以及各種蟲類離開。這是一個無比瘋狂的舉動,因為隨著這絢麗彩虹的消逝,我也將隨之飛逝,像一片陰霾或彩霞般蹤跡全無。

當我繡在吉服袍上的鳳凰,扇動巨大的翅膀,飛離袍身,我也漸漸離開了地面。我並不知道,我將要去往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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