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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神秘骷髏骨 (1) (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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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一瞥令我永世難忘。那並非是一張美麗的面孔——這樣說太過含蓄,那張臉不能用“美麗”或“醜陋”這樣的字眼兒來描述。因為,那是一張骷髏臉,薄而透明的面板蓋在她骷髏般的頭上,眼睛是兩處深不見底的黑洞,面板上縱橫著數不清的溝壑,嘴唇皸裂,牙齒脫落,那皺皺巴巴的透明的面板上覆蓋著一段又一段即將腐壞的鏽鐵。

東宮

每個死去的人都發出了聲音,唯有我保持沉默。沉默,是宮中求生存最穩妥的法子,卻不是妥協與退讓的同義詞。沉默意味著要隨時保持冷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將要做什麼,而且永遠明察秋毫,尋找最佳時機。我有極好的耐心,也有充沛的智慧,我贊成不動聲色,在沉默中處理和改變問題。時間是檢驗成敗的準則。只有時間,唯有時間。我花費時間使皇帝成為我的後繼之人,又花時間,為他選擇天下最優秀的女人為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花費有了回報。我付出的時間,沒有失散,而是存入了另一個地方。

人一生,總歸是一段時間的總和,如何將這時間的總和酌情分配,有效利用,用完後,是否後悔,是驗證一個人是否合理使用時間的準則。鹹豐皇帝在帝陵安息後,他留給我的時間,所有餘下的時間,我都用在為這日益黯淡和荒廢的後宮,帶來活力和生機的事情上。我的時間是先皇賜予的,我已經不再擁有支配時間的心情和樂趣。即便有,我也不知如何使用和用完餘下的那些。我的時間都存入了一隻小盒子。在我被冊封為皇後的那個暖和的冬日,先皇將這只小盒子放在我手裡,我握緊了它。每時每刻,我懷裡揣著這只小盒子,感覺它的震蕩,聽它尖細的嘀嗒聲。這是一塊外藩進貢的懷表,做工精細,雖然鑲嵌了許多細小的珍珠和寶石,卻十分簡樸。我喜歡看上去簡樸的東西,先皇也喜歡我喜歡看上去簡樸的東西。簡樸,又不失品位。所以這個習慣保留下來了,為了先皇。

懷表是經先皇之手送到我手上的,握著這塊表,我意識到,自先皇駕崩後,我一生中餘下的時間,都裝在這只金色的小盒子裡了。在這個盒子裡,時針,停在了先皇離去時的刻度上。下午5時,在白晝與日暮交替的刻度上。我能感覺到手心裡,時針沉重地停在了第五個梅花的花心上。圍在他周圍的人等了等,禦醫上前確認。又等了半分鐘,哭泣才發出聲來。我一直注視著梅花五,時針再也不動了,像先皇下垂的手臂。那時節,我並沒有陪在先皇身邊,陪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女人。我是在那隨後靜止的半分鐘裡看見先皇垂下的手臂的。這不合禮法,我知道,卻還是寬容了先皇。但我不認為他旁邊那個女人,也應該受到寬容,即便她請求我,我也不會原諒。

從梅花五開始,我便只剩下分針和秒針。秒針走一圈,分針只往前挪動一小格。我守著這塊懷表,這鐘表的盒子裡,裝著我餘下的分分秒秒。我緊緊揣著它,生怕它被弄丟,或是被人偷去,我要確保沒有從裡面流逝一分一秒。

我害怕死亡嗎?不,不是的。我認為既然先皇已逝,我應該將餘下時間用在最珍貴的事情上,不能讓它白白流逝。為了知道這塊表裡到底藏著多少時間,我找來瞎眼薩滿。他是宮中最老最有見識的老薩滿。老薩滿將耳朵貼在懷表上,仔細聽了許久,十分莊重地回答說,皇後,還有很多。只要您不將時間分給別人,這盒子裡的時間,總會不多不少,正好這麼多,滿滿一盒子。我問老薩滿,滿滿一盒子,到底是多少,十年,二十年,還是,僅僅只有幾年?老薩滿說,天機不可洩露,好好守著這個盒子,守著這盒子裡的分針和秒針,您能活很多年。

我守著這個盒子,卻不是為了活很多年。

我在尋找一個能使紫禁城重新恢複活力和生機的機會。如果我認出這個機會,我會將時間投在裡面,而不會有絲毫吝惜。載淳就是我的機會。我不會認錯,從他將小手放進我手裡的那一分鐘,我就在想,若是將盒子裡的時間,分出三分之一花在他身上,他是不會辜負我的期望的。事實上,我在載淳身上花費了比我所預計的更多的時間。最終,他娶了我為他選定的妻子。這就證明,他愛我甚於生母。是呀,是呀,如果載淳爭氣,就能印證我所有的理想。我清楚地看到,我們離實現理想僅僅一步之遙。

新皇後,花費了我另一部分時間。我讓人仔細檢驗她的身體。婆子說,前科狀元家的這個女孩子渾身上下潔白無瑕,腰身綿軟,骨盆寬大,雙腿結實有力,雙乳姣好,手指長而軟。

這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想,很快,皇後會誕下皇子,也許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皇宮裡既需要皇子,也需要公主。多少年了,我們沒有再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少了琅琅的讀書聲和演練騎射時年輕人的歡笑聲。這就是宮裡變得日益死寂和蕭條的原因。怎麼能沒有孩子和年輕人的聲音呢?雖說宮裡各處都站著走著忙碌著的宮娥太監,都是年輕人,眉眼清晰,但這並不能遮掩皇室日益凋敝的事實。不僅是宮裡,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家中,我知道,子嗣都不如往昔稠密,都在日漸稀疏。恭王府中三個男孩子陸續夭折。做皇帝陪讀的三子,不及二十歲就暴病而亡。慶王、端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裡去,幾個王爺整日為爭奪一個後人而憂疾纏身。這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事實,皇室正在走向沒落。宮裡隔幾日就有盛典舉辦,管絃之聲延至深夜,可我看到了,當暮色低垂,各處宮殿都燃起燈燭時,那隱藏在雕樑畫棟後面的悲慼與蒼涼。西宮看上去還是一副少女般的腰身和臉龐,但那垂下的嘴角,又怎能掩飾衰老的跡象呢?即便看著我也是年輕的,但我鳳冠裡白發日益增多,每天晚上臨睡前,三個宮女圍著我,仔細除去我的白發,可只需一夜,許多灰白和白色的新發就會長出來。我的憂慮正如這滋生的白發,越來越多。在我迎接新皇後入宮的這兩年裡,我的白發終於停止生長,以前的白發也漸趨烏黑,皇後於我而言,是難得的福報,我每天都準備好了要聽那最好的訊息,誕下新皇子。然而,我完全沒有預計到,死亡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為此,我幾乎一夜白頭。

從頭頂上的百會xue起,我有一半黑發變成了白發。宮中最好的梳頭匠將這半頭白發小心翼翼編成許多辮子,用黑綢纏起,裹進另半頭黑發挽起的發髻裡,以飾物固定,這樣才勉強遮掩,我白白損失時間而換來的憂傷。分針從此靜止不動了,我只剩下了秒針。秒針急促而喧鬧,告訴我,盒子裡的時間已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靜下心來,小心盤算,將這不多的時間用在哪裡,是守著它,就像守著最後一筆黃金那樣,還是做個賭徒將它押在另一個人身上?我猶豫不決,在鐘翠宮的遊廊裡來回踱步,開始重新審視和思考我的對手。

我為什麼沒有預料到死亡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雖說我和西宮總是以同盟者的姿態一起出現在大臣面前,她也處處收斂,為我的尊嚴留下餘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我的對手,乃至敵人。我們不可能做到像裝出來那般一致,我們早就面和心不和。同治皇帝離世前三日來鐘翠宮請安,告訴我說,有一條古老的咒語將在末世應驗,而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就是這則咒語選中的人。我為先皇惋惜,他過早為自己埋下了禍根。我這才發現,這個女人所帶來的邪惡,是以對死亡永無節制的愛好來實現的。她收藏死亡。證據雖然不易覺察,但回顧宮中各種稀奇古怪的死亡,每一宗,都在說明,宮裡的確藏著一個秘密。現在,我愈加沉默。我沉默的理由,不是為了隱藏這個秘密,而是為瞭解開它。

紫禁城由中軸線分為東宮、西宮。西六宮是她的世界,而東邊這片宮闈,是我的疆域。西六宮那一帶喧鬧而光亮,東邊這一帶則是晦暗而沉寂。我不喜歡太多的顏色,太多閃亮貴重的裝飾物,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無用的虛飾。我雖說身為母後皇太後,但真正的身份其實是寡婦,這個身份並不因為新帝為我加封的徽號而與民間有什麼不同。所以我從來不去碰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專意為我置辦的衣服。她送來的吉服、禮服、常服,已經堆滿了兩只大衣櫥,我卻從來沒有試穿的興趣與心情。以中軸線為界,我們盡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在新皇帝親政前,我們每日在養心殿見面,分別坐在皇帝左右。皇帝是我們的界限。我知道我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時間要花在這個孩子身上,因而我盡可能離他近些,我兢兢業業,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卻從未想到,她會置他於死地。

我手心裡放著那隻盒子。已經很晚了,我聽到分針驚跳了兩下。不是一下,而是兩下,像脈搏在臂膊裡猛烈的擊打聲,然後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現在越來越孤僻,獨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宮裡。壞訊息很快就得到證實,壞訊息也總能被證實。我看到,分針永遠沉寂下去了。

我發現即便站在親生兒子的棺槨前,即便換上一身縞素,那女人周身也散出不可小覷的光澤。一切都那麼黯淡,唯有她光彩熠熠,這不由使我頓生怒火。

“聖母皇太後,即便災禍來得這麼突然,而你總能穿戴得這麼周全,這一身衣服,不像是匆忙趕做的,倒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難不成,你早就預見了皇帝的駕崩?”

“母後皇太後,雖說這衣服看著縫製得還算過得去,可只不過是用料稍稍講究了些。這衣服是連夜趕制的,衣料都是現成的,而喪服的款式又極為簡單,所以縫制起來倒也不花什麼時間。是我做事欠思量了,我應該想到母後皇太後對皇兒的諄諄愛心。一直以來,您充當他最親近的母親的角色,連我這親生母親都感到羨慕和慚愧。您為皇兒付出太多,您時刻牽掛著這孩子的前途,您對他抱有極大的期望,可世事難料,他卻是一個不爭氣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依然是。翁同龢和李鴻藻兩位師傅對他念書的成績十分失望,而他在我面前又如此決絕,將全部精力和感情都花在兒女私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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