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後說。
只要穿越瞬間的痛苦,我就可以走到他面前,將兩手放在身體的左側,微曲雙腿,垂下眼簾,行禮問候,與此同時,我身上落滿他贊許的眼光。
“你在聽我說話嗎?”
太靜了,老太後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許多針飛向靜止不動的石頭,冰冷堅硬的石頭。我還在,跪在她腳下。她並不是對著空氣說話。她要聽到我的回答。
“是,太後。”
我說。是,太後,只要我交出自己,只要有一個人來替他承擔所謂的過錯,只要有人出來擔待你的怒氣,你的怨恨,作為你發洩無邊孤寂的替代,你是否可以放過他呢?是,我承認你至高無上的榮耀,承認你是唯一的女王,承認你的慈善與寬容,你是否願意寬容他,保全他的生命,然後,讓他繼續一個帝王的夢想,而在你百年後,去實現這個夢想呢?
“你還年輕,別丟了皇家的臉面。”太後說。
“太後,我不曾丟了皇家的臉面。”
我抬起頭,將整個臉迎向她。冰冷的石頭裡還有血液在流淌,有心在跳動,有呼吸在流動,我唇上的這一點猩紅,難道不比你的唇色更為豔麗奪目?所以,這塊石頭比任何時候都能清晰地感受痛苦,體味痛苦的層次與級別,盡管如此,瞧,這塊被你擱置了兩年的石頭,依然有勇氣迎接你的目光,仰起臉,將消瘦的面容暴露在你挑剔的目光下,它不會在你的注視下迸裂,而是變得更加堅固。
“這個天下難道不是你給我攪亂的嗎?現在,我倒要問問你,你有什麼要說的?”
老太後突然提高了嗓門。
她心裡黑色的熔岩在融化,轉而變為怒火,從眼眶裡噴射。我凝望這熾烈的焰火,它並不能使我崩裂,也無法使我融化。我繼續看著這團奇怪火焰吐出的黑色煙霧,她臉上所有精心修護的皺紋與下垂的贅肉從厚厚的脂粉裡突現,她微微抽動的嘴角,使那雙薄唇變成了刀片,她脖子上松動的皮肉,手上扭動的青筋,眼睛周圍陷下去的深坑,都在向我坦白她的衰老和無奈。這一切都無可救藥地發生了,邪靈不可能再回來。
“太後,我沒什麼要說的。”
我緩慢地,平靜地說。此時,鶯絡起身,影子稀薄而模糊,她臉上蓋著濕淋淋的棉紙,烏黑的辮子垂在身後,她只穿一件單衣,赤裸的雙腳在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白霜,很快,就蒸發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鶯絡走向一束光,她閃亮的輪廓在那裡消散了。我的目光穿過她,與老太後黑色的煙火對峙。
“那……”老太後說。
那就宣佈我的死。我深深吸氣,像坐在北三所的黃昏裡,將滿屋子的黑暗,吸進去。
“我們要避一下,不能帶你走。”
她的聲調裡已經沒了熱度,音調裡帶著宣判味道。沒等她說完,我就打斷了她。
“您可以避一避,可皇上得坐鎮京城,維持大局。”
我不能提皇帝,也不能提京城。我對老太後說,皇帝才是京城的主人,把它還給他。我還對她說,葉赫那拉,你的憤怒是對的,向過去挑戰的人是我,一切罪責也都源自我,放過他,把皇帝留給他的夢想,哪怕這個夢已經殘破。葉赫那拉,殺了我,從此你將欠載湉一條人命,我替他償還所有債。
老太後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回來了。那是她咬緊牙關時,形成的一個讓人誤解的表情。
一個相反的表情。
“好大的膽子!”
神秘的笑紋更深了,像一條鞭子,在葉赫那拉的身體裡抽動,讓她振奮。那是一抹暴力的笑容,暴力在顯現前會綻放滿意的笑容,它像一朵豔麗的花,綻開在葉赫那拉的臉上。咒語化解後,第一次,她忽然年輕了,她的嘴唇紅潤起來,眼睛裡充溢著少有的光澤。但這不是邪靈,而是迴光返照,沒有在我身上應驗,卻出現在太後的臉上,照亮了她,使她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咒語不會回來了,我肯定。但是咒語種下的邪惡,卻並未隨邪靈離散。
“去死吧,皇上可救不了你,來人吶……”
“我要見皇上……”
我再次打斷她。我要見載湉。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見到他。沒有時間了。我得離開這裡。離開這張忽然年輕的臉。我想像鶯絡那樣,自由地走在一個地方,穿過宮殿與圍牆,離開這些刺耳的聲音,離開判決,離開這張突然豔麗的臉,它在衰老與年輕間轉換,像風裡搖曳不定的燭火。我想離開緊緊卡在我胳膊上的太監的手,骨節突出,鉗子一樣咬緊我的手,不僅弄痛了我,還弄髒了我。我無法容忍這種骯髒和臭氣。但是他們緊緊鉗住我,咬住我,讓我無法掙脫。
“把她扔進井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