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哥格格,我把你放在這兒,還有這兒,帶走了。”
努爾哈赤指指自己的背囊,口袋,最後將手按在胸口。
我忽然很想跟著他去浪跡天涯,去那為父親所不齒的建州。
“建州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建州不是一個城,建州沒有圍牆。如果你是建州人,你可以在任意一個時刻去往任意一個地方。那裡也沒有明朝那樣的園林。東哥格格,那裡不會有囚禁你的地方。那裡有很好的牧場,馬兒都很健壯,牛羊也很肥美。那兒有最大的湖泊,還有雪山。”
“回到建州去吧,我是一個危險的人。”
我們像士兵那樣告別。我策馬離去,他從背後望著我。事實上我們沒有告別,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所以用不著告別。
我停下來,目送努爾哈赤離去,直到他進入一片綠色的霧靄。霧靄裡是一片森林。如果父親想要除去努爾哈赤,那裡是最合適不過的地方。如果努爾哈赤僥幸躲過一劫,那麼他與父親已互為仇敵,我們也將永不再見。
努爾哈赤騎著一匹老馬,進入遠處那綠色的霧靄後,便不知所終。此後我沒有聽到他的絲毫訊息。如果父親已經殺了他,那麼父親會有意無意讓我知道這個結果的。如果努爾哈赤回到建州,那麼建州會向父親發來公文。沒有建州的使節向父親送來公文,也就是說,努爾哈赤既沒有被殺,也沒有回到建州。三年過去了,我想努爾哈赤也許沉入了他所說的大湖,或是凍死在雪山上。我想過了,他出城時騎著一匹老馬,他無法很快離開,而父親派去的刺客也必是精健之士,自然不會失手,即便奮力搏殺,努爾哈赤不死也會重傷。也許那匹衰弱的老馬和他一起倒斃,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為野獸所食,連骨頭都難以尋覓。
自努爾哈赤離開葉赫城之後,我從未提起過他的名字。父親一直沒有放棄打聽他的下落,這是比我年長五歲的哥哥告訴我的。我哥哥布揚古之所以告訴我這個訊息,是因為他正是這個命令的執行者。哥哥說,做這件事是為了保護我。我並不相信黑薩滿的說法,除去這個馬童,就等於除去了我與生俱來的毀滅的力量——黑薩滿只是不敢在父親面前重提過去那則預言罷了。與此同時,我在成群結隊的追求者中磨煉出無可比擬的魅力。我很少說話,因而只要我說一句話,大家就得停下所有的餐具與說笑洗耳恭聽。我又幾乎不笑,這引得男人們想方設法取悅我。布匹和珍寶無法讓我高興,騎在動物身上的戲耍最多讓我的嘴角稍稍上翹一些,這可以理解為笑意,但極可能是嘲弄的笑意。總之在努爾哈赤消失的幾年中,我的快樂越來越少,我的魅力卻與日俱增,追求者們也以超乎尋常的激情,想要得到我。
父親與我分享了美貌帶來的利益。哈達的歹商貝勒向父親求親。父親早就想坐上海西四部的頭把交椅,於是應了歹商的求婚。然而我沒有為這次婚禮做絲毫準備,我知道父親的用意是在歹商迎親的路上設伏。父親輕易就取得了這個新郎官的人頭和他胯下的交椅。父親如願坐上了海西四部會盟,那把最重要的椅子。
雖然冷漠,卻不能冷落每一個人,要暗示每個人葉赫公主對他們的好感,讓他們處在失望與希望互相交織的情緒裡。追求我的男人都不會因為失敗而輕易放棄,他們輪流環繞在我周圍。我小心維持局面,為父親贏來最大的好處,不僅是首屈一指的地位,還有和平。在和平的歡聲笑語和打情罵俏中,葉赫走向了輝煌。每逢海西女真四大部落聚會,戰事的決定權握在父親手裡。而父親對建州一直耿耿於懷,父親說,總有一天得讓建州完全臣服於我們。揮發部的貝勒說,葉赫有最好的武器,為何不見建州方向送來聘禮或是賀禮,至少表示出謙虛的樣子來?哥哥說,覺羅們不僅貧困而且吝嗇,拿不出像樣的禮物,何況覺羅自稱貴族的頭目大都粗鄙不識禮儀,根本無顏踏入偉大的葉赫城。況且,覺羅的各個小部落頭目都在為爭奪建州的最高權位陷入爭鬥,互相間大打出手。
這正是我們樂意看到的。覺羅們在自我消耗。
我並不同意哥哥的說法。哥哥沒有看見過覺羅貴族眼裡那塊漆黑的顏色,那黑色你看不透,揣摩不清,因而你總想再看看。因而我總想再看看那塊黑暗的色斑,我覺得那黑色裡有火也有冰。我在其他人眼裡從未看見過,這般互相矛盾的東西。
在我十九歲的時候,我的美貌更加成熟。人們從遠方趕來只為目睹這傳說中的容貌,而傳說又因為親眼目睹再一次變成傳說。節日裡,我披著鬥篷跟在父親身後,我們從城牆的垛口或碉樓上俯視葉赫城的繁華時,下面的人群就會發出令大地震顫的歡呼聲。這件事證明,我出現的時刻,就是葉赫城的節日。
人們發自肺腑的歡呼,在父親心頭積滿了複雜的情緒。父親發現葉赫公主引發的聲浪,竟然蓋過了他做父親的權威,雖然這依然可以視為對父親臣服的證明,然而,這種狂熱根本來自未可探明的蠱惑。美貌具有如此巨大的蠱惑?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歡呼聲和龐大的求婚隊伍就是證明。
父親一直與心裡的一個聲音抗爭著,這聲音來自黑薩滿。幾乎不用說什麼,黑薩滿的目光已經做出解釋。她擁有破壞的力量,這力量是她自己無法控制的,她就是千載難逢的妖女。父親在很長時間不再召見黑薩滿,這倒並不意味著黑薩滿失寵,而是父親不願陷入這樣的恐懼,當我無辜地回望父親時,父親總是內疚地將目光移向別處,似乎我的美貌,是他犯下的一個不可原諒的失誤。父親沒有忘記黑薩滿的預言,這時,他就會問哥哥,是否打探出了那個覺羅人的下落。我若無其事向人群招手,人群爆發出更加強烈的回應,之後我們默默離開。這表明雖然追求葉赫公主的人很多,而眼下她並未尋到最如意的郎君。這個局面並未引發爭議,人們更為認可的一個理由是,要找一個與公主美貌相匹配的人,的確非常困難。人們寧可認為葉赫公主的美貌是葉赫城的象徵。葉赫人已經習慣於招待從遠方風塵僕僕趕來的青年俊傑,也習慣了他們心醉神迷的目光。
求婚
已經是冬季了,街巷裡,一列遠來的馬隊。從城中最寬的街上匆匆走來。父親得到稟報說,建州方向送來一份文書。
父親在自己的宮裡接見了信使。父親注意到,這是一列十分精練的馬隊,馬背上的騎士個個年輕而表情陰鬱。父親看過建州使節送來的文書,臉上顯出努力掩飾的驚訝。父親半晌沉默不語,將這份文書交給站在身邊的哥哥。我哥哥臉上也顯出同樣的表情。為了掩飾,我哥哥吩咐下人安排這隊精練的馬隊去客房休息,等待父親的答複。父親的在他寬闊的議事廳裡來回踱步,這步子疑問重重,同時也是不安的。過了一會兒,父親讓人請來黑薩滿,哥哥一言不發,將覺羅的文書遞給黑薩滿。黑薩滿看了一眼便閉上雙目。黑薩滿的手指不斷撚動著一串掛珠,那是父親的賜物。他讓那串珠子發出細碎的嘩嘩聲。
“建州左衛,努爾哈赤!”父親說。他轉而面向我哥哥布揚古,“你從未得到過準確的訊息嗎?”
“父親,我保證建州一帶三年來絕無努爾哈赤的訊息。最可靠的訊息,都說努爾哈赤已經死了,赫圖阿拉他的出生地,只有他的祖父和父親,他的祖父叫覺昌安,父親叫塔克世,是赫圖阿拉方圓不足十裡的小部落首領……”
“你要聽清楚,我問你的,是努爾哈赤的訊息,一提這個名字我就不舒服,”父親再次轉向黑薩滿,“我想聽聽大法師的高見。”
“若想以最短時間謀得建州左衛的指揮權,除非藉助明朝的扶植。瞧這文書的印戳,是出自明朝的任命。”
“這麼說,當年他投靠了李成梁?”
明朝在邊關設有行政衙門,專管邊塞事務。這個衙門離葉赫並不遙遠。李成梁是遼東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