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王仁恭睡得並不如何安穩。
每當閉眼,金戈鐵馬就入夢而來。
年少時候的記憶,模糊得連夢中都不大會記起。無非就是世家子弟的典型生活。錦衣玉食,打熬筋骨,磨練武藝,名師傳授經藝。章臺走馬,武陵縱酒。知道不管坐在寶座上的是哪家哪姓,是哪族之人,總有自己這些人專有的出仕之途,然後帶著家族的榮光,踏上這個時代的舞臺。
等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身為世家子的壓力。
為了家族的傳承,為了門第的保持。其他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在亂世之際,家族子弟必須分投各方勢力當中,確保總有一支,會站在最後勝利一方。而這些分投各方的子弟,戰陣相見,也只能無情廝殺。
而在承平之時,坐在寶座之上的那位,必然會提拔寒素出身子弟,限制世家出身之人的權勢地位。尤其是那位開皇天子,居然開始了科舉制度,想變化幾百上千年來的制度,然世家從此離開舞臺的中心。
然後就遭致了軍功貴族集團,關東經術世家,還有南朝傳承的那些大家的集體反抗。
大家支援太子,結果就是十八年前的那場洛陽血火。
大家在大業天子出征高麗之際,縱容了楊玄感的變亂。結果就是大隋無可阻擋的衰弱了下去,直到現在這個分崩離析的局面。
身為邊臣,王仁恭自然有龍城飛將之志。
可是世家的責任,沉重的壓在他的身上。那麼多王家子弟,為了家族,已經倒在楊玄感變亂之中,倒在一場場大隋朝明裡暗裡的風暴之中,倒在過去幾百年的中原血火之中。才換來了家門的屹立不搖。
現在這麼多世家的共同努力,才換來了楊家即將黯然退出歷史舞臺。換來了幾十萬支撐楊家的十二衛鐵軍或者葬身高麗,或者葬身雁門郡,或者葬身在當年楊玄感變亂之中。
身為王家現在掌握著最大軍事力量之人,他有什麼理由,不參與這場即將到來的群雄逐鹿當中,不為家門爭取未來百年的地位?
所以自己聯絡突厥,所以自己想早日吞併恆安鷹揚府,所以自己放棄了一名漢家邊帥的責任。
一切都已經想得很分明瞭,自己已經做出了決斷。
但是為什麼還要在一次次的夢境當中,看到突厥狼騎大舉南下,整個馬邑郡陷入血火之中,整個中原,都陷入血火之中?
王仁恭在夢中突然驚醒,只覺得渾身都是冷汗,又溼又凉,身上關節都在發痛,似乎在提醒著自己的歲數。
而帷幕低垂的床榻之外,能聽見值夜的美婢低低的鼻息之聲。香爐裡上好的洛陽沉香焚燒時的香氣,在鼻端繚繞,只是讓人煩悶不堪。
這一覺,看來是睡不下去了。
王仁恭輕輕翻身而起,這一點響動,立刻驚醒了訓練有素的值夜婢女。
兩女婢女掀開簾幕探視,王仁恭微微擺手,示意自己要起身。一名婢女立刻送來了在爐上暖著的袍子,而另一名婢女則跪著捧上鞋履。
兩名婢女服侍王仁恭換好衣衫,就被王仁恭示意退下,自己披衣而起,步出臥房之外。
太守府邸中,一片寂靜,夜色正濃,應該已經是三更朝後的時分了。
王仁恭的臥房外面就是一個小花園,純然的南朝風格。在馬邑這個地方經營出來,真的是花了大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