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皆有因果的緣由啊,”她聲如鶯囀,“天下也是同樣道理,難道市井小民就沒有探究緣由的權利?”
這下桓玄的怒火更加無可遏制了,顯然晏黎觸到了他的逆鱗,“是汙衊!”他惡狠狠地說,“不是探究!”他礙於謝千欽,以至原本如月色般的臉龐因憤怒而充血。
“那我與你說說呀,”然而晏黎不卑不亢,輕巧說道,她似乎是被蘇妙悟喚醒了掩埋於心底的絮叨潛質,“聽他一席話,雖然囉裡吧嗦,”她聲音忽而停頓,直到蘇妙悟臉上現出一抹羞怯,才愜心地繼續說道:“雖然囉裡吧嗦,但也稱得上是理據適宜,字句珠璣。”
晏黎故意抹了滿臉泥汙,可是淺薄的汙濁哪遮得住妙目如星?而她娓娓悅耳的嗓音又像一泓深藏山中的清泉般甘冽、直沁人心,幾句說完,竟讓桓玄陷入猶疑,不過晏黎並未給他多少時間思考,她接著說道:“我雖學識鄙陋,不過淺顯的事理還懂得,大人說天下之亂錯不在天,莫非要推諉於遊蕩之民的侵犯?可他們又?遊蕩之民就活該茍生於貧瘠之處?中原沃野,溫度適宜,憑何異族不能覬覦?”她詞意含蓄內斂,言下之意卻稱得上忤逆,“還是,大人的意思是,他們不應在此時侵犯?”
晏黎巧舌如簧,桓玄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畢竟異族侵犯之事由來已久,早於五百年前秦王嬴政就曾與來自北方的遊蕩之民作戰,歷史如鏡,他恍若已猜到了她的論點。
晏黎見他凝目不語,接著說:“遷徙是眾生的本性,但凡侵犯,唯有成敗之別,如今異族入我華夏,為何春秋不成,嬴秦不成,三國不成,此時卻成了?司馬遷有言: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如何今時角色對調,便成舛訛?《左傳》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諺訓,我以為世事皆有來去、緣由,不會憑空出現,不會憑空消失,然而建業光鮮,單從揚州便可想象,為何別處民不聊生?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如荀子所雲:王者富民,霸者富土,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守,出不可戰,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大人,這莫不是諷刺?古有奇書《周易》包羅永珍,講天、地、人,與帝王治世,其中有餘慶餘殃,不即是說緣由?惡果不會憑空消失,卻因積善而消失,惡果不會憑空出現,卻因不善而出現,莫非怪力亂神?譬如莊子說魯酒薄而邯鄲圍,邯鄲乃千年之城,竟毀於一杯薄酒?不是,自然不是,而是因趙成侯匱乏據守之力,所以趙國孱弱,便屬惡因,而邯鄲之困,即是惡果!”她嗓音娓娓,引經據論,語氣盡顯老態,只差用手去捋胡須。
“不錯,不錯!”蘇妙悟撫手歡快地說,“所以齊趙之盟,便是善因,而田忌與孫臏圍魏救趙,即為善果。”
“嗯,嗯,三世承負的因果怎會是一時所為?”晏黎接著說,“同樣,遊蕩之民的侵淩,或許正是晉國凋敝醞釀的惡果!”她愈說愈無所忌憚,“之前謝大人問我祖上,我祖上不過泛泛,可是晉民祖上源於昆侖,有聶政、高漸離、豫讓的悲慼,有慶忌與要離的相惜,有劉湛死忠,周倉伏刃,有諸葛誕義比田橫,有《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的諸葛武侯,一門三代赤誠,這些忠烈先人,為何今時不見蹤影?《禮記》有雲:修、齊、治、平,恍若道生一,一生二的真諦,若不能修身,又何以齊家、治國?何以平天下?何以安撫眾生芸芸?”她說著,忽然長嘆道:“果然是,朝菌不知晦朔,蟬不知雪,而蟪蛄不知春秋矣。”
謝、桓瞠目結舌,如何都無法將一席話與眼前毫不起眼的乞兒聯系起來,蘇妙悟卻嘎嘎大笑著與她對視一眼,緩緩說道:“果然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可是,縱使洪荒仙人,也難以駕禦因果,又何況我們?”謝千欽試圖為先前沖突圓場,“桓玄,”他嘆息著說,“今日辯駁就到此為止吧...”
晏黎如驚醒般倏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透過桓玄的目光她忽然感受到對方陰鬱的怒火,但他似乎礙於謝千欽,愣愣半晌,竟拂袖走了,可是當他和他的隨扈即將消失於隔間轉角時又陡然駐足,“千欽,”他頭也不回地說,“你閑時,也來我府上小聚...”與先前咄咄逼人不同,他此時的語氣仿若有些嚅囁,“順便看看旖旎。”
謝千欽一怔,像被桓玄的言語刺中心扉,原本堅毅的眼神倏然變得彷徨...旖旎,是桓玄的胞妹。
桓家在建業勢力龐大,魁首桓溫更是權傾朝野,他的小女旖旎自然集萬千寵愛,被視為宗族的掌上明珠,她與同為名門的謝千欽青梅竹馬,更為難得的是桓溫與謝家魁首謝安石有袍澤之誼,兩人同心同意,希冀匡正晉室,在如此契機下,世人皆以為桓旖旎與謝千欽將成就一對璧人,延續謝桓的情誼,可是隨著醞釀已久的北伐功敗垂成,隨著桓溫和謝安石在政見上分歧愈漸增大,兩家最終決裂,而旖旎和千欽也不得不斬斷情絲,天各一方。可是動情容易,動情只需一個眼神,一句叮嚀,忘情卻難,忘情教人肝腸寸斷,謝千欽自此眉宇緊蹙,像被剝去魂魄,而桓旖旎終日深鎖閨中,以皓月為伴,清歌嫋繞,將哀思化為焚香縷縷。
所以當桓玄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囑託他去與旖旎見面時,謝千欽恍惚覺得自己固守已久的心防倏然崩塌了。有一種痛楚並非不被覺察,而是人們只顧低吟淺唱...而是早就習以為常,恍如呼吸般習以為常,以至於,以至於反倒忘卻了它的存在...
謝千欽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直至桓玄從他視線中消失,他才嚅囁著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