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中擠滿黑馬的武者,他們在晚餐時飲了酒,此時正愜意的享受安眠,他在他們此起彼伏的鼾聲圍繞下不禁陷入思索,若在這一方被群山環繞的山間做一抹閑雲,一羽野鶴,從此不問凡事,與世無爭,倒未嘗不是好事...在失去自幼被奉為真理並為之效忠的故國後,慕容璟瓏恍若迷失了,他終日惶惶不安,此時,反倒是這座靜謐隱於深山的破舊木屋,閑適的令他心醉。
可是在次日午時,平靜的驛站卻忽然蕩起波瀾,先是企圖盜馬的流民蜂擁而至,緊接著又有意外造訪的不速之客,盡管椒圖告訴他這些繁蕪的喧囂無需掛心,但慕容璟瓏仍舊感到無奈,因為不斷有紛爭循著他的蹤跡接踵而至。
他獨自在木屋中飲酒,天光黯淡,他也愈漸憂鬱、惆悵,恍若比昔時更加畏懼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不願憶及發生在參合宮和玉綏宮中的事,可是此時卻又陷入彷徨:自己被奉為天人,或許也是一次次引發災厄的禍首。
木屋外,椒圖僅憑氣勢便驅散了流民,倒是隨後出現的年輕人,雖然貌似纖弱,卻在瞬間擊退了驤龍騎的佼佼者。身為武者,椒圖緊握鋼戟,幾乎按捺不住試圖出手的慾望,盡管對方不住重複著“不是敵人”,而就在紛爭進入白熱化時,對方卻因舊傷悵然敗退,隨後一架行蹤詭異的機關忽然加入戰局。
慕容璟瓏沒有多做過問,只是命人為傷者急救,並邀他的同伴進入驛站休息。
“打擾了,”其中一位纖細瘦弱,看上去頗為落魄,可瞳底卻恍如摻入星輝般閃爍,“我叫晏黎,”他小心翼翼地說,“受傷的是我哥哥...”
慕容璟瓏點頭示意,算做回答。
另一人名叫蘇妙悟,他一臉笑意,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身著一襲青衫,長發如瀑,被一縷青帶隨意束起,椒圖用鮮卑語說他驅使的古怪機關此時又重新裝回他身後的黑匣中,不過慕容璟瓏並未過多關注,至於是否為巫術作祟,他毫不在意。
身心俱憊的傷者已沉沉睡去,對晏黎來說晚餐前的時光始終透著拘謹,彼時她對慕容璟瓏仍舊心存芥蒂,卻又禁不住偷眼瞧他。
他顯然是一行武者的首領,晏黎想,卻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披著與眾人無異的黑色裘衣捱著時光,他身畔豎著一柄頎長無比的陌刀,有多長呢?她在心中估量,七尺,甚至,與蘇哥哥差不多...一想及此,她嘴角浮現出狡黠的笑意。
晏黎從未見過這樣的兵器,她的目光在刀身上游移,上下端詳:狹長的刀柄纏繞著黑色的綁手,看上去緊實又堅韌,鎏金工藝在巨大的鞘身上描繪出層層流動的波紋...
什麼樣的人才能駕馭這樣的神兵利器?他不禁感嘆,甚至,連她都能看出縈繞於刀身的淡漠戾氣,圈圈暈暈,於是她忍不住再次諦視它的主人。
武者的首領儀神傲岸,清高威武,即便坐著也能看出魁偉的身姿,並非臃腫的健壯,他的長發如同橫貫夜幕的天河,在肩甲上傾瀉如注,眼眸也分外好看,有著細長的眼角和濃重的眼輪,在他漆黑的瞳底閃著幽邃的光,可是眼神卻散逸淡然,宛如不見天光的幽泉。
時光靜謐流轉,晏黎瞧著出神,無視忽明忽暗的炭火變化,無視不遠處蘇妙悟的聒噪吵鬧...
他的鬥篷漆黑如夜,有著考究的工藝,領口環綴著雪白裘毛,他的衣衫也是黑的,除卻胸前刺著一枚蒼白的木槿...也許過於樸素、尋常,卻又因為穿著者不凡的氣質而愈顯高貴。
他一定是萬人敬仰的英雄,即便他是鮮卑人,晏黎想,即便他環繞著濃鬱到化不開的悲傷,即便那悲傷讓人不安,不安的恍若正暴戾地嘶鳴,可晏黎甘願這樣認為...當她望向他,猶如望見無盡的城壁,被遠遠隔絕在外,她不禁有些惆悵,時間宛如停滯,直至她在他眼神中探查到一絲閃爍,一絲猶疑。
她不禁竊喜,原來如此,原來他的眸中除去淡漠,還蘊有一絲畏忌,反倒是這微妙的波蕩,為他賦予了凡塵的氣息,反倒是這渺細的瑕疵,讓人鼓起了親近美玉的勇氣。
如這般的人,天之下,水之濱,能有多少?便是謝千欽與桓玄都難及他的氣質,既憂鬱,又引人不安,如水玉的清雅,又如冰鑄成鐵般堅決,分明無所不能,卻又若畏忌自身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而蘇妙悟與他相比...嗯,蘇妙悟與他相比...她朝正聒噪不停的蘇妙悟翻個白眼,無論如何,無論是非,生的這般好看,風姿翩翩,定然不會是壞人。
寂寥和興奮的時間,在這個午後一同轉瞬即逝,即便慕容璟瓏深陷惆悵,夜幕還是很快降臨了,而此時,蘇妙悟早與包括椒圖在內的武者打成一片。
他們看似粗魯,卻意料之外的守規矩、懂禮儀,即便他們每一個都兇神惡煞,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布滿陳舊的疤痕,他們對機關術深感好奇,同時又充滿畏懼,整個下午他們都圍坐一處,用生疏的晉國官話搭配神情和手勢表達隻字片語的意思,時而爆發出嘆服與鬨笑的聲音。
晚餐的主菜是一整隻被烤得通紅的山豬,輔以清煮的植物塊莖,讓許久不知肉味的晏黎和蘇妙悟食指大動,頗為滿足。武者好酒,北地的騎士更是如此,無不隨身攜帶烈酒,於是濃釅馥郁的香氣與烤肉美妙的滋滋聲讓人有如置身夢境。
“你們,要向北去?”餐宴過半,醇醪味靡,椒圖忽然問,嘴邊沾滿烤肉的油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