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鮮有人問津,可巴東依然是晉國以西最為堅固與重要的壁壘,它坐落於一片崎嶇的地表,四周峽谷幽深,以西瀕臨地勢複雜的巫山,向北則是蠻荒的林海,相傳身為華夏始祖的神農氏曾在這片林海架木為梯,採嘗百草,所以它又名神農架。
神農架幅員廣袤,高聳的松杉古木幾乎與這片土地存在的時間一樣,它們遮天翳日,即使是炎夏最肆虐的天光也難以穿透它們繁茂的枝葉,而在巨樹之下,地表之上則覆著喜陰的地衣,它們仿若幽深的水流,輕易掩去大地的裂痕,與破土而出的林木共同構成一座避世的國度。
神農架林海是世人不應踏足的禁地,事實上所有思維正常的人都會趨於本能對這片叢林敬而遠之,對終年縈繞濃霧的巫山也是一樣。
巴東陡峭不平,易守難攻,顯然不適宜作為戰場,這也是巴東守軍變得愈漸懶散的因由,即便巴東是天烏東徵的必經要道,可是在失去寧、益之後,巴東已儼然成為晉國再不會出讓退讓的壁壘,它被稱為巴東鐵壁,與長江天塹一樣,是晉國最後的壁壘。
王羲之給無量心做了一番擦拭,接著又披上他久未沾身的鎧甲,在他的胸甲上有一副以雋細刻紋構成的山巒,那是巴東鐵壁的象徵,但是在一番躊躇後他又決定換回便服。
片刻後當王羲之在軍議室中坐定,他面前卻空無一人,一副副坐席空置,一旁是戰戰兢兢的輔佐官,盡管他已完整傳達了郡守的命令。
夜色如水,滲著涼意,添過一次燈油後,軍議室中才終於坐滿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巴東守將。
“若敵軍夜襲,你們便以這幅尊容應戰?”王羲之質問,除卻隨風搖曳的燈影,軍議室中如死般沉寂。
“守將駐守巴東,難道是為了謀圖安逸?”他抑著一股無可名狀的怒火說道,“幾年前,當晉國子民策馬揚鞭、西出巴東,可以馳騁至益、寧兩地時,我們可以安逸,因為彼時巴東尚未被稱為最後的壁壘,然而如今,益、寧已淪為羯人的疆土,西南有羌人在虎視眈眈,我身為郡守,每日悱惻、憂思難安,你們卻整夜安睡?莫非聽不到兇獸的嚎叫?聽不到遊蕩之民在寒夜中啃噬悽骨的聲音?”
雖然眾人並不知曉是何原因令眼前這位已近天命的郡守一反常態,但至少沒人再睡眼惺忪了,王羲之對此感到滿意,“加強戒備!”他雙眉緊蹙,繼續佯裝憤怒,“時刻謹記你們的身份,謹記你們的責任!讓我們的敵人、晉國的敵人無論何時現身城下都必遭受巴東鐵壁最強烈、最殘忍的打擊!”
“是!”凜意驅散睡意,眾將毅然回應。
“你們要為今日的表現、為自己的懶散感到羞恥!自今日起日夜操練,每日巡防,西北戒哨、烽火向西推進,跨過神農溪!”神農溪是一條橫在巴東西側的河流,蜿蜒十裡,水勢湍急。
“是!”眾將齊聲說,氣勢比之方才只增不減。
他們仍心存疑慮,他知道,不過至少口吻是堅定的,王羲之想,他只能透過這種方式和說辭來加強戒備,他總不能說,他是透過一隻世所罕見的青鸞獲悉有一支大軍正日夜兼程趕往此處吧。
當王羲之回到臥房中時臺前的燭火早已熄滅,窗外依稀可見蒼白的霧靄,天已將亮,可他卻毫無睡意。再過片刻,等到天光碟機走晨間的濕氣後,巴東斥候將向西進入群山,若一切順利,他們不日將帶迴天烏進犯的訊息,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巴東戰馬適宜崎嶇的山路,能像靈巧的鳥兒般避開陡石,所以偵查會很容易,可是接下來呢?巴東的敵人是十萬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羯族武士,以及近百頭無畏無懼、會對城防造成嚴重威脅的戰爭巨獸,由鴻臚大將支雄親率,羯皇石勒也將隨主力接踵而至...
王羲之瞬間陷入惆悵,以先遣來說,這支部隊的陣容委實過於強大,所以...“石勒勢在必得!”他自言自語,即使天烏遠沒有鯨吞晉國的可能,但是...他神色悵然,但是對於石勒精悍的大軍來說,攻佔巴東不過是時間問題。
可是巴東不能失守,王羲之取過筆墨,巴東絕不能失守,不論付出何等代價!即便巴東只是萬餘守軍,萬餘良莠不齊的巴東子民,因為巴東是晉國以西最後的壁壘,一旦被攻破,敵軍將長驅直入,穿過一望無垠的平原,然後直抵建業。
先民的光輝,晉國還能捍衛多久?王羲之喟然而嘆,提筆修書,由他親寫的求援信將在斥候帶迴天烏的訊息後送往都城,其一交予謝安石,謝家魁首,他將向晉王進諫;其二交予桓溫,總領兵權的桓溫,他將從臨近巴東的義襄和武陵調配援軍,或五天,至多十天,巴東只要拖住天烏挺近的腳步,剩下的交給桓溫,交給援軍,交給駐守建業的虎賁騎士...
“郡守大人,夥房起灶了,您想吃什麼?”王羲之正忙於籌劃,思緒卻被輔佐官的聲音打斷了、
“與昨日一樣。”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早飯?他哪有心情吃早飯?
即便如此,蛋羹、濃湯、坨肉依舊在片刻後如約出現於他面前的桌案上,盡管他毫無食慾,徹夜不眠令王羲之心力交瘁,他推開餐盞,開始伏案小憩,此時窗外天光淡薄,校場上卻已開始回蕩武官的呵責與兵士的操練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