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這十多年來朝廷無數次刻意剋扣軍餉,令那些屍位素餐的監軍獨攬大權的做派,宣子嶂心中早已滿是怨懟。
看穿了他這點想法的宣武將軍將手中空碗不輕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脆響登時令他身形一頓。
“既然是皇上的手諭,要我們即刻回京,我們若是不回去就是抗旨。”
他猶豫了片刻,看起來還是有話要說,“但是……”但是你確定那真的是皇帝的手諭,而不是那個女人的麼?
即使不在朝野之中,他們也隱約聽說瞭如今朝堂之上天子不理政事,太後垂簾於禦座後,政事大小皆預聞之,天下隱隱有改名換姓之兆。
“沒有什麼但是。”宣武將軍冷淡地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語,“有些東西不是你可以提起的。”
多年行兵打仗練就的威懾力用在此處,宣子嶂就算還有幾分糊塗也該徹底清醒。
“屬下冒犯。“他收起藥碗,“今夜就先行告辭。”
宣子嶂離去以後,他本來想躺下歇息,可閉上眼以後整個人還是無比清醒。
這是長久以來戍守邊疆留下的習慣,警惕如森林中的鹿群,不然什麼時候連睜眼看一眼明天太陽的機會都不會有。
雍朝不過百年,國運便肉眼可見地消亡了,就像一頭度過了盛年的巨獸正在慢慢衰弱下來。雖說舊日餘威會使得那些食腐的鬣狗不敢上前,可這樣支撐不了多久,總有一天所有累積的東西都會爆發,而他甚至想不到任何可以解決的法子。
無論外人說什麼,他都是最清楚當朝天子秉性的那幾個人之一:這龍椅之上的男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軟弱多疑甚至還有一些乖戾偏執。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半點都不像是傳說中那位英明果敢的高祖皇帝的子孫。但這些都並非無跡可尋,追溯到他的出身,或許許多東西都早已註定。皇帝的母妃並非先帝的正妃,而是個沒什麼姓名的小宮女,被臨幸以後逃過了老嬤嬤的避子湯,躲在冷宮附近,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中靠對食太監的接濟生下了他。
新生兒的哭嚎終於讓這冷酷無情的後宮發現了他的存在,也為他的生母帶來了滅頂之災。失去母親以後,他就像一條狗那樣輾轉於後宮,勉勉強強地長大了,卻毫無皇子的尊嚴與學識。
光是這些完全不足以令這男人觸碰到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如果說在某個年紀前,沒有母妃的庇佑是他最大的不幸,那麼在某個年紀以後,這就成了他最大的幸運。
他遇到了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女人,也就是如今的太後。
太後是神秘而矜貴的,哪怕是她已經權傾朝野的如今,也鮮少有人能夠見到她的真面目。
只有宣武將軍一人知曉,他曾在許多年前的一個夏日裡見過這雍朝兩任天子身後的女人,而那時她甚至不是皇帝的妃子,起碼名義上不是。
那時他還很年少氣盛,立下赫赫戰功被先帝在禦花園接見。因為被其他瑣事拖住,先帝留他一人在涼亭等待,他在軍中自由慣了,不顧太監的阻攔四處走動,走著走著便偏離了原來的道路,來到了一棟掩映在層層藤蔓之下的精巧樓閣前。
“……有人?”前方的花叢聳動兩下,他本能地箭步上前,捉住了那人的手腕。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未曾有過。
豔麗得近乎咄咄逼人的容貌,在炎熱的酷暑中彷彿一團妖異的火焰,即使是被陌生男子輕薄也未露出分毫軟弱與驚慌。
“有什麼事嗎?”她微微笑起來,可他長久在軍中,已經磨練出對於危險的感知。
這個女人很危險,比單獨面對千軍萬馬還要危險,他努力剋制著自己的反應,迅速松開手,單膝跪下不看她的眼睛。
“末將應昭前來覲見陛下,不想迷路……”他努力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末將這就離去,請娘娘恕罪。”
“迷路了呀。”那女人嬌笑著,不知道信了他的說辭沒有,“小將軍,這一次妾身就為你保密了。切記不要再有下次了。”
他哪裡還敢造次,連忙爬起來地按著原路返回。跑出去好遠以後,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再怎麼都看不到通往那紫木樓閣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