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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之所愛水中沚 (3 / 3)

“不,不,不……”杞人這時候只說得出一個“不”字來。“好罷,”韓邦道抓住杞人的手,“我是將死之人,你休教我死不瞑目。你若答允了,便跪下來磕個頭,喚聲‘岳丈’,若定不肯使我安心,要我閻羅殿裡做個怨鬼,那便竹竿似立著休動。”

韓邦道這話說得狠,這哪裡是談婚,離逼婚也就不遠了。杞人偷眼再瞧瞧綠萼,只見綠萼也正悄悄望向他。四目相交,綠萼的臉更是羞得通紅,急忙轉回頭去,杞人卻突然覺得膝蓋一軟,順勢就跪了下去。“叫啊,喚‘岳丈’啊。”韓邦道“哈哈”大笑。杞人感覺自己似乎是張了張嘴,但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可就連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韓邦道笑了一陣,突然咳嗽起來,綠萼趕緊去撫他的胸口。韓邦道揮揮手,勉強說道:“……不礙的……你去扶你好女婿起來,先出去罷,我一個人靜一會。”“好女婿”這三個字,聽得綠萼和杞人都是既羞且喜,杞人沒等綠萼來扶,趕緊爬了起來。綠萼取過藥來:“爹爹,你先吃了藥罷。”

韓邦道嘆一口氣,只好就女兒手上把藥喝了,又擺擺手,兩人只得並肩告退出來。杞人只覺得自己行走在雲堆裡,腳下飄飄然的,不知怎麼的就已經離開了臥室。綠萼掩上門,低聲說道:“陳師叔,我爹他這般逼迫你……”

雖然綠萼的聲音細得好象蚊子叫,杞人倒聽得清清楚楚。此刻身外萬物,對杞人來說,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如置身夢境。他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強自把自己從雲端裡扯下來,也輕聲說道:“不,不,不,說甚麼逼迫……我,我自知高攀不上,我,我……”

我怎麼樣?是要允諾麼,總覺得不大對勁。要婉辭呢,又實在可惜,而且怕傷了綠萼的自尊。杞人囁嚅半晌,只好把頭低下去,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綠萼也不知道再說甚麼好,羞得也低下了頭。兩人各自望著自己的腳尖,良久不言不動。空氣在這一剎那,也似乎凝固了不再流動似的……

※※※

這精彩的一幕,被躲在不遠處廊柱後的冷謙和郭漢傑看得清清楚楚。“啊哈,”冷謙陰陽怪氣地笑道,“漢傑,你便快有師母了,知道麼?”“這個,”郭漢傑老實人不老實,“我早便猜著啦,不過恁麼快,倒是意料之外。”

“定是韓邦道託孤哩,”冷謙笑道,“他們兩個雖在心裡你情我願的,若非用棍子趕,哪裡會走到一處去?”“師父麵皮忒薄,”郭漢傑說道,“若換了是我……”

“換了你,哪個傻婆娘肯要?”冷謙擺擺手,“走,且向韓邦道賀喜去。”

兩人躡手躡腳地從廊柱後面蹩出來,經過杞人和綠萼身邊,竟然沒被發現。冷謙舉起袖子,在杞人眼前揮了揮:“此番真的著了魔也。”笑一笑,推開臥房的門,就走了進去。

來到韓邦道床前,先唱了個喏,然後冷謙就伸出手去,給韓邦道把脈。韓邦道睜開眼睛望望他:“有甚麼用?陰司的無常便在門外,這便要鎖了我去也。”

冷謙搖搖頭:“你傷勢本不重的,不肯善加調養,才耽擱到今日地步。我是救你不活了,這數日無常便來拘了你去。只令愛好可憐煞,自此守喪三年,不得談論婚嫁,孤寂一人,獨守空房以對青燈……”

韓邦道瞿然一驚:“你說甚麼?”“我說甚麼?”冷謙笑道,“我勸你好生吃藥將養著,我每日子午二時助你行氣活血,還可多活十餘日,趁此先將他二人的婚事操辦了,豈不是好?你便去了,也無憾也!”

“你都聽得了,”韓邦道嘆口氣,“講得也有理。只我這般模樣,再無力操辦了,都有勞賢弟了也。”冷謙一拍胸脯:“包在某身上便是!”

※※※

就這樣,不顧杞人和綠萼的反對,冷謙就為他們操辦了婚事。他既作媒人,也暫充男方子弟兼作使者,匆忙準備了頭面首飾、一頭小羊、兩瓶村醪,到韓邦道床前來下聘。韓邦道起不了床,告不了廟,就寫了祖宗牌位,放在床前,勉力支撐起身子,作了幾揖,叫綠萼拿過皇歷來看,三月廿一日是中吉之日,遂訂為婚期。

到了日子,也沒延請多少賓客,只有濠州城裡的幾家親眷,及代表著郭子興的湯和,十餘人擺了兩桌酒席。杞人騎毛驢出了前門,繞韓家莊大半圈,從後門進來。綠萼紅巾蓋頭,由杞人扶著上了驢,接出後門,一般繞著圈子,再度進了韓家莊。鼓吹聲響得熱鬧,一眾賓客聽了,紛紛起身迎候。新人進了正廳,只見韓邦道面色灰暗,被兩名僕役攙扶著,掙紮著前來坐著受了三拜,又被摻回屋去歇息。東廂房早經打掃清潔,作為洞房,僕婦們擁著新人進去。禮儀諸多減省,只有好酒好菜,絕不吝惜,流水般給客人送上來。

婚後才七天,韓邦道終於油盡燈枯,撒手西去了。就這樣,婚禮剛完,又忙著辦喪事,杞人缺乏處理這種事情的能力,也全靠冷謙一人操辦,冷謙忙前跑後,時常私下對郭漢傑苦笑:“這都是我自招惹來的哩。”濠州帥郭子興親來弔唁,這次喪禮,可比先前的婚禮要隆重多了。湯和也跟著郭子興來到韓家莊上,悄悄詢問杞人今後的打算。杞人嘆口氣:“我卻住不慣這偌大莊院,待除了服,便尋家館子去做本行罷。”

杞人、綠萼守喪一年多,到了至正十四年的七月,朱元璋升任總管,攻克滁州,湯和在他麾下為將,就在滁州城外蓋起了一家小小的酒館,請杞人師徒前往打理。朱元璋很喜歡吃杞人炒的菜,雖然現在身份不同以往了,仍然經常帶著湯和、鄧愈、吳禎等人微服出城,到杞人的酒館裡來偷得浮生半日。杞人在滁州城外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至正二十五年,也即宋小明王韓林兒龍鳳十一年,才搬去應天府。

就在他遷往滁州的第三個月,也就是至正十四年的九月,元太師脫脫再度南下,總制諸王、諸省軍馬,鎮壓在高郵造反、僭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嚇得張士誠去了帝號,俯首請降。十二月,脫脫突然接到皇帝的詔書,責備他“老師費財,坐視盜寇”,削去他的官職,暫時安置淮安。脫脫知道這是素來與自己不合的中書平章政事哈麻進獻讒言的結果,他放聲大哭,孤身馳馬向北跑去,麾下百萬大軍,頃刻奔散。

第二年的十二月,脫脫在流放地雲南被毒死。元朝這株參天巨樹,最後一支還能抽芽的枝條——即使是長歪了的枝條——也被折斷了,他距離死亡,也就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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