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用是她爹爹的字,天子提起舊臣,這就不是家務事了,越棠忙起身替父親謝恩。皇帝又問了幾句話,倒將幼弟撂在了一邊,末了和顏悅色沖越棠說:“你們新婚燕爾,朕本不該打攪,偏巧今日太子回朝,鄞州的事宜有些棘手,需得緊著商議。睿王上年去過江南路,對那裡的情況最熟悉,朕不得不留他下來幫著參詳,等太子入宮後議事,王妃別見怪。”
說著招來名女使,“王妃第一次進宮,不必著急回府,朕著人領你四處逛逛,待回頭前朝事畢,一家人一起坐下來用頓飯吧。”
天子這般客氣,越棠自然不會推脫,睿王在一旁聽著倒有些猶豫,寒冬臘月的天氣,宮苑又大,這時候四處閑逛更像個苦差事,唯恐她不自在,便想了個主意,對皇帝說:“昨日臣弟同王妃說見過《中秋帖》真跡,王妃不信,今日臣弟便鬥膽,向陛下討個恩典,允準王妃上崇文館後頭的藏書閣去,親自瞧瞧臣弟的話當不當真。”
皇帝橫他一眼,嫌他這藉口太拙劣,全然不信新婚之夜他會同美嬌娘談論什麼中秋帖,哼笑一聲,倒還是準了。睿王笑得毫不掛懷,轉頭替王妃披上輕裘,又覥臉向皇帝討了暖爐,塞進她手中。
“藏書閣是個好去處,尋常也無人造訪,雖在宮中,你不必拘束,等我這頭議完事了就去接你。”
越棠笑盈盈點頭,其實就算是逛宮闕她也沒異議,天底下頭一份的尊貴,她很樂意開開眼,奇怪睿王總覺她嬌弱,也不知是自己如何叫他有了這樣的誤解。
反正就聽安排,隨禦前的女使上藏書閣去,倒是不遠,就在紫宸殿東邊配殿之後,上下兩層的制式,幾乎同王府正殿一般寬闊,入了閣更是別有洞天,原來腰簷上有暗層,一排排格架隱匿在晦明的光線中,掩藏著不知多少孤本善本,靜默無聲的,有種美玉蒙塵般的厚重與寂寥。
越棠一路看去,一路驚嘆。其實她算不上多愛讀書,經文上的學問鑽研得很寡淡,頂多愛讀些志怪雜記,平日上書肆尋摸的也都是些不入流的閑書,可畢竟家學淵源,不說那些名家墨寶,單看書架上的罕見珍本,什麼南史、北齊書,晉抄的鄭氏注,甚至還有兩漢時公羊傳殘卷,那份震撼的心,就如同看見頂稀奇的珠寶一般無二,全是對純粹的美的贊嘆。
暗層只藏書,頂層則有書案與坐榻,越棠粗略賞了遍館藏,便想挑一冊上樓去好生坐著細覽。那格架通天,好些卷軸放在高處,繫著麻繩從架沿垂下一截素絹,上頭寫明書名,方便底下人尋找。
越棠仰頭踱步,瞧見一卷西京雜記,眼前一亮,忙墊腳去夠,可惜努力伸指頭也沒夠著,胡亂劃拉著,手腕不知磕著了哪裡的橫欄,感覺很怪異,像沾上了什麼濡濕的東西。
她收手細瞧,烏黢黢的兩道墨跡,湊近聞,卻帶點酸味,一旁的禦前女使見狀上前檢視,呀了聲說:“是生漆。”拿帕子替她擦拭,可沒清水哪能抹幹淨,越棠懶得折騰,衣袖一遮掩便瞧不見了,來一趟不容易,這點小事還是回去再料理吧。
於是搬來杌子,踩上去取到高處的書簡,興致勃勃便要登樓翻閱。誰知還沒走出暗層呢,便察覺不對了,手腕上倏忽傳來一陣奇癢,鑽心徹骨的,激得她一聲驚叫,手裡的寶貝差點沒摔在地上。
捋衣袖檢視,適才沾上生漆的地方已經腫了一大片,觸之隱有灼熱,瞧著十分駭人。越棠沒見過這樣的症候,頓時沒了主張,甚至有了頭暈目眩的錯覺。這什麼玩意兒?她哭喪著臉呢喃,“我中毒了嗎?”
“您別著急,別著急。”女使惶急地寬慰她,扶她在杌子上坐下,“您稍待,奴婢立刻去請醫官。”
女使匆匆奔下樓,留她一人在暗層裡茫然無措,放眼望去四周昏昏,沒了適才的興頭,神秘的寶庫頓時成了吞噬人的獸口,那通天及地的格架從東牆擺到西牆,真像是藏著什麼嚇人的鬼怪。
無邊的死寂更加重了這份恐懼,越棠索性放開了聲音抽泣,好歹是個響動,勉強給自己撐起膽魄。
她有些暈,蜷身坐在杌子上,眼裡蒙了層水霧,瞧東西反應慢半拍。所以當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烏皮靴的時候,越棠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戛然止住抽泣聲,片刻反應過來,那真是個人,悄沒聲兒地就挪到自己跟前來了。
她惶恐不已,連驚叫都忘了,猝然縮身子,勢頭太猛,眼看就要向後載倒,電光火石間,竟是那人及時伸手扶了她一把。
“留神。”他開了口,沉聲靜氣的,不帶一點情緒,但至少不是什麼鬼魅孤魂。
越棠緩了緩神,視線順著那雙烏皮靴上移,玄色袍服鑲黑青黼黻滾邊,再往上去,領緣依稀繡的是九章紋樣......她大驚,不必去看面容了,忙扶牆起身,退後兩步行禮。
“太子殿下。”
正猶豫要不要自報家門呢,卻聽他說,“王妃坐下吧。”原來早也識破了她。
先前還想著邀太子殿下過府,好讓她這位新晉的王妃拜見儲君,結果莫名其妙的,竟在這藏書閣裡遇上。這下可好,體面也沒有,莊重也沒有,尷尬的初見,想必讓太子留下了很差勁的印象。
“王妃不必擔心。”太子依舊是清淡的聲口,透著些許矜持的客氣,沒計較她的失儀,還略略蹲下身,視線在她手腕上逗留了一瞬,“是漆瘡,請醫官開些清熱去火的藥水,每日擦洗,十日內可痊癒。”
他低身又站起的當口,越棠縱使垂眸也看清了他的臉,與睿王有三分像,能看出是一家子,也是英俊的長相,卻更年輕、更銳利,尤其濃眉下一雙幽邃的眼,鑒懸日月,微微一漾,便是凜然萬千氣象。
只是兩道薄唇形狀精緻,顯出那一點唇峰格外飽滿鮮明,五官合在一處,有種端嚴又深秀的奇異氣質。
這麼位尊貴的人物,說的話似乎天然就令人信服,越棠聽他說沒大礙,懸著的心立刻落回了原處。舉袖拭了拭眼角,換了個盡量輕快的語調,“王爺在延英殿與陛下談正事,陛下才恩準臣婦四處走走。適才驚著殿下了,還望殿下恕罪。”
“無礙。”他頓了頓說,“孤去延英殿,經過藏書閣,正好來取一幅堪輿圖。”
越棠愣了下才明白過來,太子這是在向她解釋行蹤。這位殿下面上瞧著生冷,其實也算和善,被冒犯了不提,還替她瞧傷,顯然是瞧睿王的面子,再不待見,也存幾分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