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銘恩神色一僵,周家的家風......蠻特別的。
好在悲慘的經歷早已成為過去,越棠如今可以從容地回首,對阿兄的做法也表示理解,“他這人就是嘴巴厲害,實際還是很關心我的。如果哪天要豁出性命去救我,阿兄一剎那都不會猶豫,不過臨闔眼前最後一句話多半仍是罵我蠢。”
兄長成才,父母疼愛,恰到好處的規矩與自在,實在是無可挑剔的門庭。所以能養出她這樣的女郎,大多時候懶散放達,卻不耽誤關鍵時刻的精明,對人世間是非善惡有一套自己的認知,看似性情柔軟好說話,實則心性堅定,任他風吹雨打洪水滔天,心裡門兒清著呢。
趙銘恩想,她應該是留戀那種吵吵嚷嚷卻充滿愛的氛圍的,如今卻今困在這冷冷清清的偌大睿王府裡,還有好幾十年要過......
沒滋沒味地嚼著鮮筍,冷不丁聽她問:“你呢?家裡是個什麼情形呀?”
趙銘恩一時沒做聲,和她比,太子殿下的家庭其實乏善可陳,除了姨娘想殺他、叔父為他而死,大多時候都是疏離客套的,利益衡量情分,但凡不見血,就是闔家歡大團圓了。
趙銘恩淡淡開口:“沒什麼特別的,不比王妃與父母兄弟關系親近,奴家中人口多,長輩忙著討生活,上頭三個兄長也心思各異,名義上是一家子,實際全憑各人的造化罷。”
這話可真夠空泛的,越棠一哂,連搪塞都搪塞得不走心。她搖了搖頭,“不願說就算啦,就說說你自己吧,你打小總有調皮搗蛋的時候吧?”
趙銘恩說:“男孩兒或多或少都調皮,奴四五歲上,大冬天,頭一回聽說冰封的河流上還能撈魚,便偷摸同人下河去鑿冰面,結果魚是撈著了,收網時卻腳下打滑,掉進冰眼裡了。”
越棠啊了聲,明知道人肯定救上來了,仍免不了緊張,“這情形說九死一生都不為過,你也太大膽了。”
“確實兇險,嗆了水加上寒症,撈上來後奴足足昏睡七天,鬼門關上來回打轉,全靠上天垂憐,最後才捱過去。”
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什麼表情,眼底卻有壓抑的暗潮洶湧,流露出悲傷的況味。
越棠似有所悟,唏噓著問:“和你一起去撈魚的人呢,還好麼?”
趙銘恩怔了下,囫圇說:“他沒事。”
事兒是真的,只是有些細節他略過沒提,比如那河其實是太液池,躥騰他一道偷摸去撈魚的是王叔,真正上手的也是王叔。王叔腳下拌蒜,他慌忙拉扯,結果一個踉蹌,反把自己摔進了冰眼裡。
醒來後,他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也是自己不小心才摔跤,替王叔兜下了潑天罪責。
他還記得王叔那麼個混不吝的霸王,在他病榻前嚎啕大哭,“四兒......我對不起你,我怕了,沒立刻跳下去救你......”
其實沒什麼,王叔自己也才七八歲,沒長開的小子往冰河裡跳,不僅幫不了他,過後趕來的侍衛還得費力撈倆。可他越寬慰王叔,王叔便越愧疚,見天地抹眼淚,甚至衣不解帶在他榻前守了快一個月,連宮人侍疾的活兒也全代勞了。
等他好全乎,王叔早已瘦了一大圈,這事就算翻篇了,兩人沒生嫌隙,倒比從前更親近。入了夏又去太液池泛舟,王叔忽然對他說:“四兒,若再有下回,我一定不會讓你涉險,我拿命都要換你活著。”
帝王家金尊玉貴的鳳子龍孫,哪那麼容易遇上生死攸關的時刻呢?年幼的太子殿下尚不懂君子一諾的分量,沒想到最後,竟一語成讖。
雨勢和緩了些,黑沉沉的濃雲散去,薄暮時分,天光反比先前透亮。抬眼望,南窗裝裱起一幅氤氳的畫卷,清淨而濃鬱,紅花綠柳洇透了雨水,色澤穠豔得不似人間,深吸口氣,甜潤的梔子香熾烈地沁人心肺。
有一瞬直讓人晃神,這世上彷彿沒有一絲陰霾。
“趙銘恩。”她輕靈的語調飄散在細碎的雨聲裡,“天氣真好,陪我喝點酒?”
趙銘恩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王妃的酒量,奴是見識過的。”
“在家裡怕什麼嘛。”越棠不容分說,命女使溫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