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笑著解釋:“我爹爹在鳳翔做官那會兒,結識過一位善丹青的書生,我爹爹瞧上他手中一幅駿馬圖,說那馬畫得不輸韓供奉,想買,可惜書生多少錢都不肯賣。後來有一回兩人喝高了打賭,我爹憑本事將那畫贏到手,書生這才坦白,韓供奉其實是他祖宗——那畫哪是‘不輸韓供奉’,壓根就是韓供奉早年的真跡。這下我爹倒慚愧了,總不能硬奪人祖宗留下的念想吧,要讓回去,那書生卻又不依,說言而無信非君子,願賭服輸,他不收退貨。”
韓供奉早年在鄉野間作畫,漸漸畫出了名氣,天子都賞識他,便召為供奉。入宮廷後,其畫技愈發成熟精妙,宮中所藏不少,可早年那種疏狂寫意的筆觸,倒十分罕見,絕對是有市無價的臻品。
這畫是越棠的陪嫁,當時阿兄聽說爹爹要給她,還破天荒頭一回要與她爭物件。她幾回往來公主府,見長公主愛張掛韓供奉的畫,索性投其所好,還長公主的人情,也全了阿兄的心願。
長公主纖纖玉指撫過絹面,粗粗賞完,意猶未盡地呢喃,“竟沒騙我......”
越棠以為自己聽錯了,霎著眼猶疑問:“殿下不喜歡?”
長公主回過神,惘然沖她笑了笑,“多謝你,我很喜歡,只是想起些舊事了......棠棠,不瞞你說,我早就知道右僕射有此珍藏,是你阿兄告訴我的。”
冷不丁聽她提起阿兄,越棠翕動了下嘴唇,卻不知該說什麼。她是裝不知情,還是順勢問下去?
長公主倒還平靜,轉頭看向水面上成片的荷花,目光變得悠遠。
“那日你請你阿兄來見我,我就猜到,你大約是瞧出了些眉目。棠棠,不是我有意瞞你,只是那些事都過去了,等閑也不知道打哪兒說起,我看顧你,只因你合我的眼緣,是你們周家將你教養得好,你值得人疼,不單為你是他妹妹的緣故。”
至於當年的事呢,長公主的語氣也是輕描淡寫的,“我頭一回見到你阿兄,便覺得對味兒,
官宦子弟嘛,談吐氣質出眾不稀奇,可他還有一身正氣,這就稀罕了。我那會兒年紀小,雖是帝王家的女兒,也怕嫁個紈絝,便打起你阿兄的主意。幾番示好,憑誰不上鈎?可你阿兄完全不為所動,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勝心,一來二去的,就動了真情。”
少年時的求而不得,是長公主平生少有的遺憾,當年確實有過那麼一剎那的痛徹心扉。可這世上沒有時間治不好的傷,如今再回顧從前,長公主甚至品出了些老母親的心態,笑看小兒女間情意綿綿的嬉笑怒罵,搖搖頭,笑容裡透出從容又滄桑的味道。
“你阿兄的脾氣你知道,一顆心藏一大半,露一小半,那一小半或許還是裝的。我使盡手段鬧騰了他了快一年,依舊聽不到他說一句好聽話,最後也把我惹急了,我問他要句準話,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本公主不伺候了——換他伺候本公主。”
越棠原本聽得無比悵然,長公主卻一個急轉,硬生生逼她收住了眼淚。越棠啊了聲,這什麼意思......是要霸王硬上弓?
長公主謙虛地擺了擺手,表示不至於,“我原是想,周立棠若仍不肯鬆口,我就請陛下賜婚,一道聖旨落到頭上,他還能端著架子嗎?可陛下竟不同意。我實在想不通,周家世代忠良,陛下難道還嫌他出身低嗎?誰知陛下說,正因周給事有經世之才,前途無量,娶公主耽誤他仕途,問我舍不捨得。”
越棠不敢相信事實竟然是這樣,“為了這個......阿姐便放棄了嗎?”
“那不至於,本公主是那麼高尚的人嗎?而且憑什麼娶了我就會耽誤仕途?陳例就是用來打破的,本公主有信心,只要我的駙馬有能耐,我照舊讓他位極人臣。不過陛下有句話說得對,遺憾總好過成為怨偶,周立棠他對我無甚情意,就算今日不情不願地奉旨成婚,來日未必不惱恨,他若恨我,我還是會傷心的,不如算了吧。”
越棠的眼淚,終於沒忍住落下來,囁嚅道:“不應該是這樣的,都怪阿兄不長嘴,他早就對殿下動心了,只是不肯說......”
長公主怔了怔,“欲拒還迎啊?”半晌,卻沒再說什麼,嗤笑了聲,“呵,男人。”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因為當年陛下極力反對,主要還是因為公主的駙馬早就定了別人。慶國公家的嫡長子,是先帝親自選的人,不論周立棠答不答應,她都不會如願。
長公主語帶輕嘲,“我是沒想到,父皇那樣英明神武的人,居然也會拿兒女親事做籌碼。當年父皇領兵親徵北翟,戰事為何會如此順利,你知道嗎?因為父皇有內應,慶國公穆家,原先是北翟八柱國大將軍之一,正因有他暗中投誠,才有國朝接二連三的大捷,直到徹底扼住北翟的咽喉。”
二十年前的舊事了,當年的人漸漸老去,連越棠都沒聽說過,駙馬還有這樣的背景。後來的事也容易猜,國朝奪來的城池裡有穆家一份功,遷入京城後,穆家乖乖上繳了兵權,換來世襲罔替的爵位,還有先帝許嫁公主的承諾。
那會兒令昌公主才三四歲吧,連話都說不利索,完全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只是這事怎麼大家都不知道呢,越棠不由犯嘀咕,連帶公主自己都瞞著,臨到要出降才知道自己都被指婚十來年了,若早知道,公主也不會費心去招惹阿兄。
“因為父皇知道對不住我,他既要當慈父,又要當明君,只能委屈我了。”長公主譏嘲地笑笑,“陛下也無力迴天,索性閉口不言,一無所知的人最快樂嘛,我甚至懷疑要不是我吵著鬧著要嫁別人,陛下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告訴我實情。”
長公主冷冷清清的話語,擱在六月的天裡,都能讓人打個寒顫。帝王家大抵皆如此,先論君臣,毫無利害關系的時候,才能論論風月,談談血脈親情,父慈子孝、帝後情深的佳話扒開了細看,哪個沒有致命的裂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