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黯看在座富豪臣屬,面對自家利益被損時的激憤嘴臉,心中怎能不氣,只強自按捺,開口道:“孤王自入番禺而來,曾研讀廣州文典,亦請教過在座眾卿。發現嶺南財制,確有部分自成一系,不與江線大州同。例如廣州溫暖,一歲兩熟,廣州百姓便承擔了其他諸州所沒有的夏貢。又因物産豐富,廣州民眾所承擔雜賦,又遠多於江表民眾,名目可達十種。再比如說,廣州的金礦豐富,州府開採不及,便將此權利下放於地方郡縣,甚至下放給大姓士紳。可是,廣州有些財制,卻與國制相同。例如,市稅以宗次計量制。而我廣州商貿買賣,大宗交易之盛,南朝其他諸州均不能比。這相同之處使商人士紳受益,這不同之處卻使百姓負重。所以,我亦常常思索,希望有所改變。今日,岑卿所提議,令我思路開朗,似可由此找到使府庫充實,使民受益的良策。我知眾卿家族,亦指掌郡縣,涉足商業買賣、礦産開採。所以,更需要眾卿與我同心謀劃。並非不許商人士紳神廟取利,而是取利有度。量入為出,府庫充實,百姓富有,商貿定會繁榮,此方是長久經營之法。”
在群情激奮之時,杜潛一直在右首座位置端坐,杜潛相貌堂堂,美須發,平日不茍言笑,常有幾分不怒自威。蕭黯一番苦口婆心之論,殿內一時安靜。
杜潛此時方開口道:“郡王所說不錯,嶺南這財制本就該改,就是該改那不同之處。廣州雖糧米産量高,可真的高過南朝糧倉江州嗎。江州南部三郡也是一歲兩熟,為何不克一歲兩稅。若要改財稅,首先要改這兩稅制。再說,廢止輕錢,我廣州可止,嶺北可止嗎。若嶺北諸州不止,輕錢仍會源源不斷流入,我廣州金銀銅鐵與物産不斷流出。長此以往,將耗盡資財。若廢除此錢,南朝諸州都要廢除。郡王乃天子嫡孫,可為廣州謀這福祉。”杜潛此話頗有力道,竟是以退為進,反將了蕭黯一軍。
岑孫吾在旁道:“杜州相此話大義。既謀國,又謀民,此方是州府輔相,天子之臣的眼界與胸懷。”岑孫吾竟起身對杜潛一拜,隨後又拜蕭黯,請蕭黯上書臺城,為民請命。
蕭黯已不能不應,便對眾人道:“杜卿岑卿與眾卿,均有護國愛民之心,令我欣慰。我雖力博,然願意上書臺城,竭盡全力一試。”
隨後不久,廣州信使快船北上。所攜公文中除了廣州夏貢文報一字不改上報外。還有一封蕭黯以廣州刺史名義上書皇帝的《國財論疏》。信使北上不久,廣州夏貢車隊亦啟程北上。
兩月後,皇帝詔令下達南朝各州,廢各式輕錢,通用足額五銖。令書行後,百日為期,若有私造私用者,量刑而嚴懲。此嚴旨下後不久,臺城又趕造兩銖半鐵五銖,官制以五兌一,置換五銖,供流通。此後,嶺南輕錢泛濫漸止,市利亦穩。然嶺表各州各制輕錢仍不能止,流通至嶺南,只按浮動官制兌換,終保嶺南無輿。
皇帝詔書讓廣州上下第一次重視起蕭黯這個不足弱冠的年輕刺史。杜潛亦重新矚目這位青年刺史。那邊劉釋之已在東官郡秘密捕獲杜氏門人數人,只秘密拘押於番禺審問。因杜氏於嶺南軍政根系巨大,恐牽一發而動全身,逼其謀反。遂只能暗中審問籌謀。
而朝堂之上,因皇帝詔命已下,這意味著皇權禁省對廣州新財制的支援,終於讓廣州朝野反對之聲減弱。新財制終於勉強得以施行。
九月,東官郡有銀礦被發現。李聿澤與岑孫吳兩位州府次相親臨東官督發,使開礦得銀俱收回州府。由此,東官郡豪強,亦包括廣州各郡,乃至嶺南九州,均知,刺史督政蕭黯對這新財制施行決心。同時,商貿買賣的稅製革新,也從李氏與杜氏這兩位各沿海大城最強大的商家開始了。
就在岑孫吳為州國斂財之時,徐子瞻帶著另一群州郡縣官紳,墾荒造田,興修水利,治海平山。將無主之地分於北僑民與土著貧民,遷籍大郡縣民往小郡縣,提撥任命寒士與善名士紳為郡輔官、縣主官。九月底時,廣州府恢複了糧草軍械州府統管之國制。自此,因征討李賁之亂而下放到州軍、郡軍中的錢糧軍械自徵自理之權,再度收回由廣州府節度調撥。
廣州府集權在身,亦集眾怒在身。凡新制觸犯利益者,無不恨岑徐等人,亦未必不恨蕭黯。長史李渠與別駕杜潛向來不和,此時卻頗有同仇敵愾。當然,還未至相商為黨。
先是李渠在遞往臺城尚書省的例報中,直陳蕭黯破壞國制正法,擾亂當地民生。而強勢的杜潛倒未有動作,只是交州刺史楊瞟向禦前遞送了陳表,奏說交州討賊軍因廣州州府糧草供給不及時,使軍心渙散,延誤了戰機。交廣條陳遞往臺城禁省的同時,蕭黯的條陳亦同樣遞往臺城,細陳新制對聚攏國財、鞏固州權的諸多進益。
李渠遞往尚書省例報,字字誅心,幾欲以忠君愛民之心彈劾無道皇孫刺史。然尚書省門閥高官,卻無人理會李渠此痴心。而交廣刺史的兩份條陳,卻經中書令朱異之手,俱到了皇帝禦前。
蕭黯近數月,常有成就與惶恐之感。也有幾分失落,卻來自身邊這幾位舊友近臣。蕭黯慢慢發現,岑孫吳等人所行每一新制,所為每事,必以集權奪利為目的。雖然爭權奪利也是為他謀劃。可心內仍不由自主的為他們的急功近利感到失望。其中,他兩次三番的主張郡縣定低稅,都被岑孫吳以緩圖之名勸止。徐子瞻雖然有認同他之意,卻也並不堅持。蕭黯只好也無奈妥協。
不管怎樣,已施行的新政已經讓蕭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成就。他想像著千裡之外的臺城紫陽宮內,皇祖父也許也會因為他的有為圖治而欣慰。蕭黯想把自己的心志告訴皇祖父,他想把廣州變成真正的天子南庫,變成民富官清、堅如磐石的南朝後院。可他卻不知,如今,他與皇帝已經遠隔千裡,相隔萬人。
不久,身著絳紗袍的臺城官使攜旨降臨番禺。聖旨斥責蕭黯不法祖制、不重老臣、任意妄為,命其政事俱與州相議決,軍事俱與督軍同管。蕭黯未想聖旨是如此內容,此似一盆冰水兜頭淋下。蕭黯大受打擊,懨懨稱病,深閉在金符宮自省。
此旨接後,州府中歸心晉南王的臣屬也頗受打擊,豪強老臣又恢複了得意之色。岑孫吾見元老居上,諸事受阻,此時正需要刺史泰然處之,穩定乾坤,可晉南王卻禁閉深宮。其實,岑孫吳心中對聖旨所責已有應對,他在意的是晉南王對此旨的態度。然而,數次求見都不得,只有歸府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