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項瑤口中喚著的那人站在了殿內,恭聲請安。
燭火投下的柔光使得那人一半俊顏融於陰影,裹雜著外頭攜來的一縷寒意,但聽那聲音無甚起伏道,“太後請皇上去慈寧宮一敘。”
景元帝睨向來人,無法從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秉持著謙恭有禮,挑不出錯來。皇姐的孩子,越來越相似的影子……景元帝呼吸驀地一窒,起身同他頷首而過,只那背影裡多少還是顯了一絲倉皇。
宋弘璟無心其他,目光自進門的那剎便落在榻上之人的臉上,似乎被夢魘籠罩,微微蜷縮著,在聽清楚她無意識念著的名字時,黑色幽深的瞳孔驀然緊縮,步調微沉地走近了床榻。
目光從她臉上轉移到了她的肩膀,隱隱可見血跡,不由愈發深沉。白天項瑤受傷的一幕始終浮現眼前,心底湧起阻不了的無力感,他自以為能護她安穩,不叫她受一點傷害,可她還是在自己面前險些喪命,即便那是她選擇。
亦是她不足以信任自己。
“……弘……弘璟……不要哭……”項瑤的眸子緊緊閉著,極是費力地逐字道。
下一瞬那雙眸子毫無預警地睜開,似乎是在辨認床前站著的人,片刻後嘴角牽起笑意,定定看著他道,“我還活著……不要哭。”
幾個字說得頗是幹澀吃力,然注視他的眸子裡卻漾開清淺水光,仿若是在告訴他自己沒事。
宋弘璟在她費力抬起手臂時俯下身子握住,那手卻是努力夠著自己的臉頰,一遍一遍抹著自己眼瞼下方並未有過的眼淚,令他不自禁有種錯覺,回到自險些命喪匈奴後就時常糾纏的那個夢裡。
夢裡他一身金盔鐵甲,馳騁沙場,大退姜奴,帶著鮮血與榮耀而歸,卻在入城之時聽到家將稟報,藺王妃身死,他看著自己攥著韁繩的手勒出血紅,一扯馬韁在眾人迎接的歡呼聲中直直往王府奔去,入目的是白綾遮門,素縞裹身,他推門而入,靈堂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旁顧夫人哭得昏厥過去,他一步步走近,記憶中始終明豔的身影褪了色般靜靜躺在裡面。
他來遲了,這想法甫一浮現,便是一陣痴痴苦笑,他是遲了一輩子。
靈堂前,跪守三日,什麼禮數綱常,什麼入宮覲見,統統拋諸在腦後,那一刻他仿若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項瑤執著的動作,奇跡地與那副畫面融成一體,宋弘璟有一瞬恍惚,每次夢醒之後久久不散的撕心裂肺感被撫平一絲。
宋弘璟凝著人,握著她的手擱在了胸口,夢裡自己原以為她得償所願嫁得如意郎君,成全祝福卻換來如此結局,每每夢醒,心痛欲絕之餘更是懊惱不該行那決定。
所幸,那也只是個夢。
宋弘璟俯身挨著,近乎低喃,“今生只求汝心,為吾妻。”
項瑤闔上的雙眸有眼淚自眼角滑落,沾濕枕巾。
月影橫斜,琉璃瓦折射清輝,幽幽小徑上宮人提著八角菱花宮燈在前頭引路,留意到身側主子停滯的步子,亦是停下來靜靜侍候著。
景元帝面向淩漱宮的方向負手而立,眼眸沉沉,耳畔回蕩著慈寧宮裡的對話,執念已成,又豈是說消就能消的,嘴角輕勾,露了自嘲苦笑。
他當年已退了一步,這一步不想再退,然到底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皇上,夜裡風大,這風口的容易受涼,是回寢殿還是去淩漱宮?”跟了景元帝數十載的高公公見皇上出神已久,恭聲打斷詢問道。
良久,就在高公公以為景元帝不會回答時,聽到了裹雜在冷風中的回罷二字,低低的,攜著一絲複雜悵然。
一夜雨卷西風,吹落庭前金桂,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天光暗沉,低濕的雲層厚重鋪疊,止了片刻的雨勢複又淅淅瀝瀝落下,於簷下積聚起細密雨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