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兒想請父親予個恩典,召族長,開祠堂,於列祖列宗前,將長恭從衛氏族中除名!長恭甘願被發北境,從此永駐邊關,我與衛家,死生禍福便再無瓜葛!”
他字字鏗鏘,雖壓著嗓子,卻教衛大將軍振聾發聵。
“你,你這是做什麼。”
“長恭不瞞父親,我與兆將軍,許是淵源不淺,兆將軍與秦相已然盯上了我,我孤身一人,朝不保夕不足掛齒,可如今形勢危殆,長恭一個養子,不願意連累衛家。還請父親依我一言。”
一番話擲地有聲,衛大將軍的雙肩,忽而便軟了軟。
他長長嘆出一口氣,十數年來回憶卷湧,浮上心頭,只覺心頭分外發重,身子跟著沉沉靠入椅背。眨眼緩緩抬手扶他起來:“起來說話。”
長恭站起身來,身影立在大將軍跟前,一堵牆般擋住半屋燈火。這樣近的距離,衛大將軍不得不略仰起頭來看他,因他甚少會以這樣的姿態與他面對面,便也從未留意,轉眼長恭竟已生得如此高了。十餘年了,十多年前,他把他撿回將軍府時,他才不過及腰。而今十餘年過去,除去當初墨白的一番話,他也只是將他看作一個接班的人,對他並不算好,也不奢求長恭回報於他,如今卻見他為保全衛家,自請被逐家門。
衛大將軍本已為這十餘年感到多少虧欠,眼下更是愧從心生。
念及當初長恭剛入府時,他將之視為一筆交易,一筆他與老天爺的交易——他給長恭一方屋簷安身,長恭許他一個將門延續的未來。可他卻從未想過,那年方才八歲的小男孩,舉目無依,於心裡卻是把衛府當家的。
衛大將軍忽覺有些疲累,十餘年裡向來在長恭面前緊繃的一根弦,無聲無息地鬆了下去。
他漸而柔和的目光,倏忽落於長恭雙眸,那對眸子映出他嘴角一抹釋然微笑,柔聲道:“你不必自責,若真有一日,你給衛家帶來災禍,那也是衛家的命,也是我的命。”
“長恭,”大將軍站起身來,沒有喚他小字,反是一本正色稱他的名,“若我死了,你也當活下去。活下去,衛家軍、長青,都拜託你。”
長恭驀然愣了愣。
眼前這位年過四旬的父親,眼裡釋然平和,卻又從那釋然平和裡透出無盡蒼涼來,聽見這話,竟是交待後事一般。明明是他憂心忡忡,只怕自己會為衛將軍府帶來滅門大禍,為何轉眼卻會引得衛大將軍如此傷感。
衛大將軍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別開身去。
背身的剎那,恍然憶起十多年前那個雨夜。
慶歷二十六年,大雨連下了數日,那一晚,墨先生來叩自己房門,只說當夜府上將來貴人,這人會為衛氏滿門帶來災禍,卻也唯有他,能教衛家絕地逢生。於是他親自守在將府門前,守了整整三個時辰,竟真就見到衣衫襤褸的少年,踉蹌而來。少年舉步維艱,終因體力不支昏厥過去,就倒在將府正門口。
從此十餘年,一切皆是順理成章,他本以為墨先生所言災禍,不過虛妄,卻不想今夜才知真就來了,來得似乎有些突然,有些措手不及,卻也彷彿多年約期將至,福兮禍兮,他終得赴約。
衛大將軍重回案前落座,徒留長恭還站在原地。
然而甫一坐下,卻聽屋外有人聲響起,是衛將軍府的管家。管家說,外頭來了一輛宮車,下來兩位公公,帶著中宮懿旨,來接大將軍與少將軍入宮。
深夜入宮?
衛大將軍心頭一陣怪異,與長恭相覷一眼,見他也是頗為不解。
無論如何,該來的終歸得來。
“好,你且先去回了那二位公公,我與恭兒收拾收拾,即刻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