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記得不錯,天水窪多沼地,且就彙聚在這附近,是也不是?”
漲潮的急報聲疊傳,滄浪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常毓回答。他叮囑士兵把這七人的屍首放在廢棄的竹筏上,務必全須全尾地帶到登船地點。他答應過那老婦人,無論如何,會帶著她的兒子回家。
常毓轉身時衣帶被刮住,他剛要去解,突然被隻手擒在腕間,嚇得吱哇亂叫:“鬼,鬼啊!”
滄浪一把掀開桌布,裡頭貓著個頭大身小的“鬼”影,鼻涕眼淚淌得比怕鬼的常毓還兇。
“我、我是被倭寇抓來的,怕極了才躲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官爺饒命!”
身量沒有長開,瞧著只是個孩子。滄浪停頓片刻,目光忽閃,他拍了下常毓的後腦勺,罵道:“你,別哭了,年紀輕輕的怕什麼鬼,看好人快走!”
然而為時已晚。
水位漲過了坳口,出得破廟,外面早已是一片澤國。低矮的灌叢淹沒在海水裡,偶爾能看見枯枝草葉隨著急流漂浮上下。遠處猶有洪流滔滔不絕地向此方湧來,如盲眼潛蛟,所到之處,先興風後作浪。
滄浪心跳得像有千面鼙鼓在胸膛擂響,他傳令士兵牽著竹筏改走小道。行出沒幾步,驟聞一聲短促的慘呼,人們悚然發現最前頭計程車兵沒了蹤影,引繩快速繃直,帶著竹筏以失重之勢猛地躥向前。
滄浪最先反應過來,撲身抓住剩下的半截繩,收剎不住的筏身重重砸在肩頭,火燎般的痛感瞬間催出了冷汗。他手指抖得厲害,但抬頭時很快就發現了一件更為可怕的事情。
“王爺,風暴將至,海上氣候瞬息萬變,您切不可貿然涉險啊——”
“讓開!”
封璘躍身上了甲板,揪起百夫長的衣領,振臂一拋,百十斤的漢子就這麼被他輕描淡寫地扔下了船,剛好栽在聞訊火速馳回的王朗身上。
“封璘,你幹什麼?”王朗用力把人推開,氣急敗壞地喊:“連掌舵的人也不要,你是鐵了心地去送死嗎?”
封璘撥動絞盤,舒展開的牙白帆面幾乎遮蔽了大半天空,船錨緩緩抬升,破水而出的一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懷纓,回來!”蒼狼落穩身形後探出一爪,十分利落地抖摟淨了水珠,繞至封璘膝前,鼻頭輕碰了碰他的襟擺,發出低低的嗥叫。
封璘眼眉微彎,把掌覆在狼頭上,聲音在勁烈的罡風裡,自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盯死了常敏行,別總把眼睛放在閔州海岸上,雙嶼才是關鍵。”
這是向著少將軍說的,可王朗顯然沒打算接他託孤似的話茬。欲上鐵索阻攔時,一根竹杖從斜裡挑出,看似綿綿地纏住那鏈條,杖尖下落,卻叫持索的力士險些絆了個趔趄。
“何必攔,將軍要是遺落了半條命在島上,你尋不尋?”青衫翠薄,飄然有出塵之意,有隻花孔雀故作高深道:“何況現下在島上的,是王爺的整條命。將軍與其費心阻攔,不如多點幾盞燈,照亮飄零之人的歸來路。”
天崩地裂,滄浪一行被橫亙在腳下的裂縫攔住了去路,原定的登船地點洪水橫流,船隻不知下落。他們被困的地方成了孤島,密密的雨塞滿了樹與樹間的所有空隙。
“悔了吧?”滄浪放棄地靠上樹幹,笑裡透著深深的疲憊,問常毓,“安生在家當個富貴閑人不好麼,做什麼非要投身行伍,來受這份罪?”
常毓實在對得起“肩不能挑”四個字,揹著那看起來瘦骨伶仃的小鬼走了沒幾步路,便癱在地上大喘粗氣。饒是這樣,他依舊沒忘滄浪囑咐,撕了布條,將自個與破廟屠殺裡僅存的活口牢牢綁在一起,視線片刻不離。
“人生在世,能遇幾回這樣有意思的事,我歡喜還來不及。悔,悔個鳥!”常毓斬釘截鐵地說話,近墨者一月,已經習得了行伍之人的真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