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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煙的味道附著在鼻腔內壁,呼吸吐納都逃不開死亡的氣息。喉嚨眼好像滋長出無數細條條的胳膊,在滄浪開口時用力攫緊,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澀滯而扭曲。
“傷到哪了?”
封璘埋首在滄浪頸側,不時蹭得他發癢,含混地說:“沒傷著哪兒。”滄浪自是不信,勉強騰挪開身後急於檢視他傷勢,卻叫這狼崽飛快地捉住手腕,壓去了頭頂。
“先生,咱們出不去了呢。”
四周漆黑一片,長時間不見光亮令滄浪視物如盲。他看不清封璘的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面上帶笑,估摸著是真無事,才放心地閉眼向後仰去,渾身到處都疼。
“一俟錦衣衛追回存糧,發現咱們不見了,自然會騰出精力尋找。高無咎雖給了亂軍火銃火炮,可是偷運進城的彈藥數量究竟有限,加上這場計劃之外的滑坡,亂軍一擊不中,未必還能再成勢。”
音落滄浪忽覺擒在腕間的手指輕顫了下,封璘沒有被寬慰到的意思,沉默許久,丟擲一個“嗯”字,比頭頂忽遠忽近的雨聲還要飄渺。
滄浪試著睜眼,視野裡仍舊一片模糊,索性又閉上,“你倒是肯寬心,出不去就都得死在這,相比天不佑英才,我還是更喜歡禍害遺千年這句話。”
黑暗裡,封璘沙啞地笑了聲:“生同衾,死同xue,比起留先生一個做阿璘的未亡人,同生共死似乎要好過不少。”
二人也算經歷過生關死劫,滄浪對這樣的孟浪之語早已聽怪不怪,隨口嗤句“又胡說”,卻激起了封璘異常強烈的反應。
他墊在滄浪後腰的手臂倏然勒緊,用上十足十的氣力,逼迫滄浪必得仰頸把他將說的每個字銜於口、嚥下喉、沉在心,“先生身上有阿璘種下的情蠱,你我二人命結一處,先生只能是我封氏阿璘的,死生無礙。”
話中含著三分狠七分怕,滄浪被勒得更加喘不上氣來,又莫名又著惱:“都這個時候了,你發什麼瘋!”
封璘遲緩地調整了姿勢,汗越淌越多,順著發縷打在滄浪頸窩,比雨水還涼,“沒什麼,阿璘只是不願再被先生當作一把刀,隨用隨棄了。”
滄浪被冰到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你什麼意思?”
“千夜悲君亦自悲,頃接絕句緣轉回。不畏名毀身猶在,望山秋水自當歸。”封璘廢然笑到肩膀發顫,“先生給首輔大人的回信,怎麼就輕易讓阿璘看見了呢?”
滄浪心頭咯噔一下。
商戰之後,胡靜齋的確給他來過一封信,再三囑咐滄浪“與虎謀皮,莫忘前車之鑒,莫道故人覆轍,切切。”為使老師寬心,他照舊以藏頭詩的方式複了信,但信沒有寫完,就被剛學識字的阿鯉偷去揩了墨汁。
雨勢轉急,封璘繼續低低道:“在那群老臣眼中,我出身不堪、經歷不堪,靠著出賣師長走到今天,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意外。成見這種東西沒辦法殺死,就像先生本能以為猗頓氏自裁是我的主意,卻不知她心存死志,早在很久前便服食了溶筋斷骨的慢性毒藥。有些錯犯了就是犯了,無法彌補,可是先生,人錯過一回,真就萬死莫贖了嗎?”
真就萬死莫贖了嗎?
滄浪艱難地回憶起來,那天鎮撫司一把火掀起祝融之怒,他傾身撲向炎魔的原因卻不在一堆經史傳記,而是當初自己握著阿璘的手、一筆一劃寫就的拜師書。
那個時候他想的是,若立危牆,至少還能以此為憑,央求老師胡靜齋護少年一條性命。
便是後來得知狼崽與高無咎之間的牽連,一怒之下說出“此生不複為師徒”的狠話,他也從未真正對封璘起過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