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說完起身,背倚窗牗清光,像曬在日頭下的冷玉:“我這雙手打小沒碰過兵刃,比起借刀殺人,更適合做個靜觀鷸蚌相爭的垂釣翁。桑籍要死,封璘……也不能放過,叫立本在此事上多用些心思,若有異動便以點心花色示警。但要記住一點,萬事以他安危為重,切不可冒險。”
安叔長嘆一氣:“松江詩案,您還是放不下。”
“放下?”滄浪恍神瞬息,旋即笑出了聲:“書院被焚,萬山身死,連你的這條腿也在火場中被樑柱砸折。安叔啊安叔,你告訴我,恨抵千鈞,如何憑一句放下就能輕飄飄帶過?”
自然也不是那些失了人倫的荒唐時分能夠一筆帶過的。
安叔怔怔的,他服侍鞦韆頃多年,從未見過少爺這般冷麵含恨的模樣。可安叔比任何人都瞭解鞦韆頃,如果真的恨到不留餘地,隨便一支簪,一把剪,哪怕只是一塊碎瓷片,都能成為他殺人的利器。少爺並非他口中的不能血刃之人,他只是,還沒有下定血刃的決心。
“欽安慘案後,你跟立本能活下來,還有了安身立命的基業,我替你們高興。往後的事,負重也好,造孽也罷,都與你們無關。”
江湖多風波,滄浪隻影而來,隻影而去,殘缺一地的秋色,燕子落梁也不拾。
“叫後廚備一根糖人,用雙倍糖漿,務必做成呂奉先的模樣。”
“千軍萬馬一將安,探囊取物有何難。
睥睨四顧縱聲笑,天下英雄皆枉然。皆——枉——然——”
鞦韆頃搖頭晃腦地吟完詩,朝蹲在牆角的小蘿蔔頭晃晃手裡的糖人,“吃了這糖,你便能像呂布一樣,長成威風八面的大將軍了。”
封璘眉頭微鎖,小小人兒總是做出少年老成的情態。鞦韆頃愁死了,邁出幾步剛要靠近,叫那身量同樣尚未長成,獠牙卻已初具鋒利的小狼橫在中間,嚇得一步後撤,馬尾亦受了驚似的款擺。
“嗤……”
謝天謝地,小蘿蔔頭總算消氣肯說話了,盡管張口便是對他的譏笑。
鞦韆頃心中熨帖,嘴上還要兇一句:“不就是扯痛頭發麼,大不了為師下回輕點。小小人兒這般記仇,跟誰學的。”
“我不小了,都十三了。”封璘面無表情,雙手捏著那根糖人,舌尖一點席捲而過,眼睛彎了彎,很快又壓住笑意。
鞦韆頃臨窗打扇,從那一伸即收的舌尖窺見封璘與年紀極不相符的剋制。關外的飛沙走石磨滅了他作為孩童的天真,換予一身冷酷肆殺的狼性,除了活命,似乎再沒有什麼能被他放在心上。
鞦韆頃嘆口氣,焉知這身狼性裡有多少是自己的罪過。
他收了扇跳下窗臺,持扇的手撐在膝蓋,歪著頭笑吟吟地問封璘:“甜麼?以後你每答應為師幫你篦頭一次,我便給你買一根這樣的糖人,好不好?”
一梳百順歲無憂,說不定篦著篦著,就能把小崽子餘生的黴運和戾氣都掃蕩一空了呢?
“甜嗎?”
唇分,銀絲裡勾連糖絲,溫、香、軟佔全,喂糖那人更是一塊魅骨天成的寶玉,此刻被封璘摩挲得又熱又硬。
封璘貼在滄浪腰後的手掌收緊,漆黑的眼裡消了欲,只剩下沉甸甸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