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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1) (4 / 5)

“嗯。”

要命,我還在揣測辛德勒的姐姐該有多麼高齡,他又扔下一個炸彈:“之前我和她提起過你,下次約你出來和她碰個面怎麼樣?”

我噎在喉嚨裡的那口茶水在觸發一個危險機關前被我迅速制伏了,可臉還是漲得通紅,我不停拿紙巾壓著額角:“……這樣好嗎?不合適吧?”

“我也和她表示過不太方便,況且你一直很忙。”他並沒有把話斷得刻意,但在我聽來還是頓時尷尬,“不過這次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回國了,所以她很堅持,你也知道老年人,不聽勸的,我也挺為難。”

他說得滿是誠懇,況且動用“最後”“老年”這些詞彙,讓人無論怎樣地不情願也難以釋放了,我沉默幾秒:“……大概什麼時候?”

“下月初吧。”

“嗯……但說實在的,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目前還不適合見彼此的長輩。”

“‘我們之間的關系’,呵……”他旋即笑了起來,分寸拿捏得足夠好,在發自內心和故意為之中間停留得異常均衡,“其實我最近也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聊一聊,盛小姐你認為我們之間會怎麼發展呢?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這種事畢竟不是單方面就能決定的。”

他放下叉子的手垂到桌沿,可僅僅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就使我迅速把自己的左手收回,渾身不自在地用它又抓頭發又揉肩。

“不過是拉你一次手,照你這副德行,要是上了床的話豈不是得和他綁上炸藥同歸於盡?”章聿最近發現一副不錯的自制卷發裝置,眼下把自己折騰得好像一棵聖誕樹,頭上掛滿紅紅綠綠的塑膠卷。

“你說得輕巧,讓你和個半生不熟的人去搖床板你就肯了?”

“那就幹脆拜拜,別再搞這些有的沒的,把別人也拴死,就為了吃飯看電影有人陪嗎?你也不是這麼缺德的人嘛。”

“可我媽不會答應的……”

“你什麼時候聽從過你媽的話了?你要聽她的話四年前不就和那個供銷社社長結婚了?現在好歹是農肥世家了。”

“只是……我……”我語塞半晌。

“食之無味,但棄之可惜,對吧?”她朝我深深地笑著,那滿頭的卷子把她搖晃得好像在燈光下向我抒情的女主演,“有時候就真想不如算了,如果那個人,各方面沒什麼缺陷,會過日子,人也可靠老實,有發展前途,對你足夠好,想想跟他做夫妻沒準兒不是煎熬,如果放棄的話,反而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對自己更好的了——是這樣吧?眼下的社會,能夠找個四肢健全、性取向正常的已經不容易了,錯過這個村,永遠沒有下個店,你就牽著自己的馬一起在沙塵暴裡餓死渴死吧,讓你懊惱沒有在前面投靠了那個陌生人,好歹有個屋簷擋風。世界上也不是沒有這種婚姻吧?沒準兒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經歷著這樣的婚姻呢,他們不都過得好好的嗎?為什麼就你不行,哪裡特殊了?”

她說得利落流暢,語序間含混了調侃或真心的差別,每字每句把我的眼皮往兩邊生生扯,我知道自己是一臉震驚地瞪著她,於是章聿轉眼笑垮了肩。“怎麼了怎麼了,這麼明顯的反話誒!看來我真的不能太顯擺自己的智商呀。我得考慮下像你這樣的普通人吧。”她在我用肢體表達不滿前續上話題,“難道你還懷疑我嗎?我絕對是哪怕一個人走到最後只剩兩條白骨在沙漠裡劃,也不會為了結婚而結婚的人呀。什麼‘能湊合就湊合’的日子,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迎接這些的呀。我跟誰湊合?我為什麼要去湊合?”她幹脆跳起來,手裡揮舞著一根隨手抓來的衣架,倒扣在胸前,於是章聿就成了手挽弓箭的丘位元:“那些偶像劇雖然愚蠢得要命,可我還覺得羨慕呢。真的,像他們那樣,吻起來還是死死地吻,糾纏地吻,到最後連鼻涕都出來啦,然後要為對方付出生命啦、肝髒啦、腰子啦,不還是很帶勁的嗎?這樣的戀愛,才是我渴望的啊。兩個人無聊地在那裡交流彼此的家庭、父母的職業、自己的年薪、過去的學業,有意思嗎?什麼玩意兒啊?如果不是我真正相愛的人,我絕對不會和他結婚,哪怕一個人孤老到死,哪怕墓碑上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也都沒所謂。”

“真把自己當演員了,看這誇張勁兒,就你那細胳膊細腿,給我抓緊補充鈣質吧,還射箭呢,你拉得開嗎……”可我語氣柔軟,她就是一掬時間中釀下的醋,我再堅固的殼經常也會在幾分鐘內投降。我觀察章聿臉上那突然幾乎不知屬於哪個宇宙的光芒,不知她最近發生了什麼好事,整個人釋放別樣的磁場,五官中寫滿躍躍欲試。也令我更難在隨後對她坦白,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能跟章聿匹敵的堅強決心,我還是很容易在世俗和常理面前被它們所征服,我太容易放棄,太容易隨波逐流。陌生人的屋簷在沙暴中,對我仍舊存在必然的吸引力,跋涉與尋找都是太過沒有希望的活動,它們所帶來的折磨比疼痛要深遠得多。

比被陌生人的握手觸感更可怕的,應該是在尋找真愛的路上卻被反複驗證自己是個怎樣可笑的傻逼吧。

所以那天我握緊了左手,但把兩面派的從容貼得比什麼都牢固,再新增了一些裝傻的做作,我這樣對辛德勒說:“‘看法’?我壓根兒沒有看法。兩個人之間的發展是說不清的,誰知道將來會怎樣呢?”

畢竟我是迎著笑的,且不管那張偽裝的臉皮下真正的神態是怎樣的,但掛上笑容就和掛上白旗沒有兩樣,我對辛德勒許諾了一個可見的未來,讓他在結賬離開餐廳後險些又上來牽我的手,幸虧恰好有路人在中間穿插而過打破了他的計劃,可辛德勒的眼睛裡到底是安穩了下去,好像被我按了一枚拇指印,他將這認領成諾言,先前的疑惑喜悅地煙消雲散。

這些話倘若對章聿說,八成又被她嘲諷譏笑。我不需要他人再來強調一番我是怎樣放棄原則和底線,怎樣連累他人。我無非是覺得,比起那些會讓人變傻變二變得可笑不堪的少女心情,我寧願撿起一個平庸的“可湊合”就足夠。那份百無聊賴或許漫長和空虛,但愚蠢帶來的辛酸則是百倍地超出。

倘若那是一架天平,它曾經陳列著一個最困難的選擇,但眼下,我選擇讓一方勝出,不是沒有可以增加的砝碼,“穩定的,為他人、為社會所接受的生活”“有家庭”“有人為你更換保險絲”“有人送你去醫院”,還有還有,“搬家時不用已經不再壯年的父親跑前跑後”,他當時不無埋怨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回家後連站都站不直,還是找你老媽幫忙推拿了幾天,可你知道她的手藝,放到市面上絕對是會被客人投訴,然後讓工商局抓進去的那種——我是說,什麼幫你搬家啊,幫你修電視啊,幫你補牆粉啊,這種事不應該是老爸來做了,應該是讓老公來做的”,是了是了,“有人幫我修電視”“有人幫我補牆粉”,還有還有,“可以正大光明地去電影院,去餐廳”“可以有球賽看”。

而天平另一端有什麼呢?只有“愛情”這個空洞的字眼兒。

我憑什麼要選它呢?

在車庫通往辦公樓的b2層電梯前,站在那扇門前的——是馬賽。真是他。自從一個星期前,我被他放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鴿子後,我還是第一次見他。而他在發現我下車的瞬間站直了身體,立刻透露了是在等待我出現的意圖。我雖然努力維持住表面的尋常無二,可每一下敲在地面的腳步聲仍然在空氣裡透露了真實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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