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還用聞,我自己還不知……”我從五感中捕捉到一絲奇特的訊號,驚慌地翻開隨身挎包,“……啊呀,該死。”
“真的是清涼油?”馬賽湊上前來,立刻被沖得一閉眼。
“糟糕……”我懊惱地用兩根手指把手機抓出來,它那滿面油光的樣子我只在弄堂口的油條師傅那兒見過。剛要重新開機,馬賽阻止了我:“還是直接送修吧,這種狀況下開機,反而會促進它完蛋的。”他找來紙巾,把我交給他的鑰匙、筆袋、記事本一件件擦幹淨。他的確很懂人情世故,沒有半點兒大驚小怪的,哪怕被我突然奪過剛剛遞給他的一隻塑膠小包,多半猜到裡面是女性用品,他動動肩膀,那笑容幾乎是有安慰性的:“慢慢來好了。”
“知道……”我的聲音也扁了起來,好像卡在兩面牆壁中間。
“不過戲票還能用嗎?”他將兩張紙片在我面前動了動,它們被浸了半透,貼在窗戶上都能保證室內一夜無蚊蟲騷擾。
我認出那是老媽上次來送的各種雪裡炭之一,雖然我擺明瞭對紅燒燻魚更感興趣,可她不忘本行,堅持留下兩張話劇票,讓我邀請辛德勒一同前往。
“我聽說你和他又有一陣沒見面了?”老媽自然不知道那是我刻意迴避的結果,“週末抽個時間去放鬆一下吧。這是你阿姨拿來的,她單位這次承包的場子,你拿兩張去。”
“是什麼劇?”
“不知道。”
“你也不問一下,萬一是個講離婚的呢?吉利嗎?”
“你這丫頭。”老媽擰了一把我的臉,“讓你去你就去。”
我問馬賽:“你想去麼?一張給你。”我問他之前,有任何腦海裡的掙紮或羞澀麼?好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他擺弄兩張戲票,我就順水推舟,船槳下去左右各兩劃,極其順暢地便抵達了終點。
“啊?啊。啊——”他在三個音節裡盡情轉換心情的詫異、困惑和恍然——這按理不是個好兆頭,但隨後馬賽的腦袋往下一沉,“我倆一起去?”
“嗯。怎麼?”
“‘週六晚上七點十五’‘安撫路戲劇中心’……好啊。謝謝盛姐了。”
“嗯。”或許我是可以的,我做得到,沒準兒都不用過分用力掙紮翅膀,也能順利地飛起來呢。或許,那些差異從來也不曾存在過,我和汪嵐,和其他所有能夠有著落的剩女之間,我們都是同樣的人,能有怎樣巨大的差別呢?
馬賽把那張戲票放進皮夾時,他的動作是被我截成無數幅單獨的圖畫留存在腦海裡的。因而那個時候,我真心這樣以為。
我也可以。那些都不難。情愫,曖昧,沖動,什麼對我來說,還沒有變得鈍感,我還能用得上力,將它們武裝在身體,連影子也溫柔。
那時我簡直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它們有力地捶著我的胸口,有力得好像它們才是心髒本身。使我日後每次想起當時被安撫得柔弱又膨脹的自己,都覺得羞憤難當。
週六,晚上八點三十分。
劇場燈光驟暗的時候,我已經把一盒巧克力開啟在膝蓋上,用瞎子阿炳搓麻將的精神,拿指腹一顆顆摩挲著它們的包裝。腦海裡不可避免地跳出那段電影臺詞:“人生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可惜今時今日的零食産業多半不會在一個盒子裡提供太多種豐富的內容,第一顆是苦的,那隨後十幾顆也必然是苦的。人生更像從三十樓上縱身而下的那個黑影,直到最後都沒有好心的晾衣架在半路出手相救。
我在一個話劇中心裡,沒準兒就是它助長了我此刻肆無忌憚的悲劇傾向,尤其是身邊那個空座椅,簡直如同廣島之於日本,是很長時間內不能靠近的死亡區域。我想它吸收了劇場內的大部分黑暗,産生了宛如某種生命的形態,它對我轉過頭。黑暗就在那個空位上對我微笑。
如果仔細回憶的話,它上一次露出同樣的表情,或許是早在我十歲那年,用拖鞋底一條條碾著公園小徑上,因為下雨而紛紛鑽出泥土的蚯蚓。我用年少時特有的專注的殘忍,把它們完整地毀滅成一小攤灰色汁液。
那樣也就說得通了,只不過這場報應來得稍晚,在內環高架上堵了近二十年依然堅韌不拔地趕來看我此刻的熱鬧。當我一口氣往嘴裡扔了三塊巧克力——沒有辜負流水線生産的敬業,一塊比一塊更恪守“苦澀”的業界標準——它觀察我忍在眉心的煎熬,幾乎要歡呼鼓掌。
我沒準兒是第十次拿出手機,如果說前幾次還會用另一隻手護住話筒部位,為了防止通話後在觀眾席上成為不受歡迎的一員,可眼下已經完全不用這類考慮了,因為我很明白,不論第十次,第十一次,我聽見的內容不會變。
沒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後,宛如測試一個無底洞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