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好啦,肯定沒事的。”章聿將臉從所剩無幾的空間裡擠出來,眼睛像玩具上的紐扣那樣漆黑,“你才不會有事呢。”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是臺風天裡也會因為反折的雨傘而哈哈大笑的人,隨手就能摘到閃光的樹枝,從上面,一隻只白色的雀鳥贈予優待的歌聲。
“對了,你可別漏給我媽聽。你這個大嘴巴。”我想起來。
“那當然,所有你媽從我那裡聽說的事情,都不是我無意洩露的,是我故意告訴她的。”
“……你係保險帶了沒?你千萬別系。”
“啊?”
“因為我要急剎車了,我要讓你從擋風玻璃中間穿出去。”
難怪沒等我回過神,老媽已經聽聞公司裡來了一批新人,她在沙發上替我一片片地剝著橘子,姿勢裡充滿了招安的引誘氣息,同時仔細地詢問我“有不錯的人才嗎”“年齡大概幾歲”“身高如何”,一如當年的傳統,“只要把名單交給皇軍,保你往後日子大大地舒服”。我慶幸自己沒有對章聿提及太多,故而她只來得及傳播皮毛。可僅僅是皮毛也讓人夠戧,最後我不得不用“他們都是同性戀”來堵住老媽追問的口舌。
“別胡說了!”她快把手裡的橘皮握出水來,“你又亂扯,我就不信沒一個好的。”
“奇怪,誰說一定要有一個好的?我們公司的招聘,又不是給你女兒的比武招親。你也太自我了吧。”
“你這小孩,就數傷害你爹媽最有一套!”
在我展開回擊前,居然被她的用語轉移了注意力。直到今天老媽依然習慣用“小孩”來稱呼我。哪怕連我本身也早已接受了現實,公司裡的同事們稱我為“盛姐”,馬路上的小孩叫著我“阿姨”,但老媽離奇地在某個關鍵點上脫了節,她像是一片陳舊的地板,卻仍有拇指寬的地方,因為久久浸泡在日光裡而松軟地突起了。
“盛姐。盛姐?”
“哦……你好。”我回過頭。那個人跨走最後兩級臺階,讓他的步調看來帶著跳躍感,而這份輕松又在上升的過程中被他身上的正裝給吸收了,他用一副端正的神情停在我面前。
“我叫馬賽。這次的新進員工——”
“嗯。”我當然記得他的名字,“怎麼還穿西裝?下午不是有野外拓展訓練麼?”
“啊,我去不了。”他朝我揮揮手,“就是這事,他們讓我來向你報備一聲。下午要帶我媽去看病,所以想請假半天。”
“哦?要緊嗎?”
“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她腰不好,定期要去檢查和換藥罷了。”
“那行。”我打量他,突然難免唐突地問,“不是騙我的?”
“絕對不是。”他在最初一秒內恍了恍神,卻很快打點好自己的神情,“真要騙人的話我會用要去解救掉進井口的小貓這種藉口。”
我笑了。我的笑幾乎不是由自己發動的,它們像來自外界的一捧水那樣潑在臉上:“那就更要批準了誒。”
“我知道。”三個音節,他禮貌地點頭,卻依舊講得駕輕就熟。
早在使用第一瓶冠名“美白麵霜”的護膚品時,我便明白了什麼叫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半個月後,我成功長出兩枚灰指甲。
所以即便激動地敲擊著鍵盤,對螢幕那端的章聿彙報“上門修空調的是個‘王力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虛擬世界中推動著劇本,直到我往身上潑著水同時呻吟“好熱……”但在現實世界中,我啃著充當午飯的鴨梨,一邊用熬夜後壯碩的毛孔和他對話:“120?太貴了!80行不行啊!”
又或者,我也曾經為橫道線上經過的美少年走神片刻,趁著紅燈的幾分鐘在腦海內模擬怎麼把他一腳油門撞飛,免得落到其他女人手裡的計劃。而當綠燈亮起,理性回歸後,唯一該做的便是用自己的豐田車將美少年的耐克鞋甩在身後,用尾氣和他永別。
理想是理想,不能與現實混為一談。
那些沒事就抱著書本在走廊上被校樹校草撞倒的女人,早年我羨慕她們的超級好運,眼下我純粹認為她們只是缺鈣。
所以我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吧,當馬賽對我提問“盛姐的上司是汪經理嗎”。
“對。”我莫名地站直了些,“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