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來了。為什麼你老是這麼說?我從來不覺得盛——”他敏銳地改口,“——你‘老’什麼的。其實你是在使詐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進出牢房的人還總嚷嚷著‘我要減肥我要減肥’那樣,你也是在等著別人不斷地反駁‘沒有啊沒有,你還是很年輕的’,是吧,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練地在每個重音上加大了手指間的握力,如果是段麵包,一定會布滿深深淺淺、隕石坑般的指印。
“我剛才有些擔心誒。”等到馬賽眼裡明確的問號浮出後我才繼續,“怕你只是突然看見一隻蜘蛛或者蟑螂什麼的,所以才會嚇得抱住我。不是這樣?”
“……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這副好笑又好氣的神色保留幾秒後,“好吧。又有蜘蛛出來了誒。”
馬賽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攏了過去。他成了灰色的布料,成了味道,成了施加在面板上的壓力。
我只管笑著,撩長手臂反扣著他的肩膀:“別怕,有我在,不用怕。”
“行了別鬧了。”從腋下,好像遊戲房裡的抓娃娃機,他用溫柔但確鑿的力氣鉗住我的身體。
這或許是無論最後結局如何,圓滿還是遺憾,也依然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宛如它是獨立運作的,它可以不計得失,沒有任何依附與被依附的關聯,單純地作為一個值得人回憶的片段而活。留在某個夜晚中間,未來的每一次複述裡也不會提及對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誰,我們僅僅是兩道工序,和這個房間中擁有的光線一起,用來達成讓某個夜晚變成例外。“還有過這樣一天”“挺難忘的”,才是它的主題。
我想馬賽一定不清楚自己的舉動意味著什麼,或許他清楚可本性難移地認為無關緊要。我從馬賽的肩膀上越出視線,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個人見過,在他看來,每個攬在胸前的異性,她們都沒有特別神聖和隆重的意義吧,他只是像所有年輕的生命體那樣為某個瞬間美好得暈了頭,輕松地實施自己的沖動,而後以二十四年來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撲克牌、一片在可樂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氣泡,舉重若輕地讓它們娛樂起來。
“舉重若輕”真是個快活的詞語。和我的舉輕若重相比,它壓根兒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觸及。
我本質上是個多麼掃興的人啊,連此時此刻都會産生連篇累牘的無聊念頭,像一個堅持在滿天星彩燈中故障的燈泡,憑一己之力也要毀掉整個節日的氣氛,但這才是正常的、真實的,被同事們頻頻揶揄著說“昨天的電視相親你看了沒誒你沒看怎麼會我還以為你一定是它的忠實觀眾呢”,被父母嘮叨著“你怎麼還不結婚你怎麼還不談戀愛你怎麼還不交男友你越來越古怪了”——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電影中那位在監獄中長期服刑的人,哪怕給了他自由,他回到告別十幾載後的家,卻連房門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廁所裡,聽不見獄長的哨聲就連尿也撒不出來,他顧慮重重,無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場空。
我拗開自己的背,讓馬賽和我對視,他曖昧不明地微笑著,不像我全然是嚴肅的,我的臉上沒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絕了光源反射的水泥的牆壁。
“怎麼了?”
“沒。”
真的是,果然是,舉重若輕和舉輕若重的差異呵。
如同一直在暗中窺視我的沉默並伺機而動似的,擺在列車小桌板上的電話大搖大擺地響了。一首被我從網上下載的英文歌曲即將從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著手機螢幕。八成是為了商討該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請她吃一頓大餐之類反客為主的陰謀。
“週日我沒空啦。”我接過電話便小聲地否決了她。
“誒?”
“週日不行,要敲竹槓的話選個別的日子。”
“……啊?……啊……”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低落。
“誒?怎麼了?”我轉過腦筋,“你找我是為什麼事?”
“你今天回來是嗎?”
“對。怎麼了?”我又問一次。
“有樁事情,挺急的……我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章聿的聲音好像一對繞著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著圈。
“……什麼?”我跟著緊張起來。
“……眼下,你手頭有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