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說,隨著科技的進步,現代人對於感情的交流變得機械了、無味了,他們還在迷戀古老時代裡,穿越千山萬水去牽一牽愛人的手。可我卻不以為然。在我看來,當電話、手機、電腦、網路能夠實現那件名叫“立竿見影”的事,讓一切可以在瞬間內得到回應,只因為這個“能夠”,這個“可以”,我們受到的折磨又乘上了幾倍。我當然記得,往日面對一個沒有回複的qq頭像,我盯著它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不能眨眼,又最大限度地釋放全部聯想,為對方尋找各種藉口和說辭,他可以暫時不在,可以電腦故障,甚至可以被臺風掀掉了屋頂吧,但他不可以視若無睹,他不可以坐在電腦前,架著二郎腿,讀完我的留言後將滑鼠移到了關閉視窗上,他不可以。但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裡漲滿了淚水,明白其實沒什麼不可以。
從手機裡傳出的撥號音,一聲接一聲地持續著,彷彿比這沿路的街燈還要沒有盡頭。
沒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後,宛如測試一個無底洞的深度,告訴著我,哪怕投進整個生命的長度,也喚不到半點兒聲息。
沒有接通。
我在花壇邊站了一會兒,折回到便利店,家裡沒有開瓶器,因而可供我選擇的只剩下尊尼獲加這類威士忌。但有什麼關系呢?我喉嚨幹得厲害,厚厚的一層好像龜裂的地面,用透明的水根本起不了作用,必須是燒灼的河流,它們可以瓦解、矇蔽、攪渾各種因素,將自己填進每條裂痕,好像上帝當初在人體內創造出血管那樣。
彷彿逃離什麼一般,我迅速地,甚至是不失壯烈地醉了。
雖然習慣了在相親時表現得刻薄,但事實上,我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了不起。不止一次,介紹人在隨後傳來婉轉的訊息,“男方最近比較忙,可能沒時間繼續下去”,老媽立刻意會,在電話中她還能表現出輕松,配合地點頭,“好啊好啊,反正我家如曦也挺忙的”,她掛了電話,把自己放進廚房,我聽著那一排整齊到不合理的切菜聲,內心無奈地低落起來。而這只是她願意讓我獲悉的部分吧,其實老媽聽過更直接的理由,“對方覺得,你女兒年齡有點兒大,他也才二十九歲,找同年的,有點兒不合適”,而她能說什麼呢?“不會呀,如曦不是還小他兩個禮拜嗎”,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好受嗎?自己能接受嗎?也未必吧,所以漸漸老媽也放棄了,無論理由是什麼,“他覺得你家如曦不適合”“那個男生——真的不好意思——他說自己喜歡美女,確實很膚淺啊,可沒辦法,不好意思”“他說沒感覺”,老媽把這些話都進行了自我過濾,她只能對老爸講:“我真的不明白,如曦雖說快三十歲了,可也絕對談不上‘老’吧,她長得也不錯——不是我瘌痢頭兒子自家好,這是事實吧?而她品位也不錯,其實心地也蠻善良的,在家裡雖然糟糕一點兒,但外出時我看得出她談吐什麼都很大方——我的女兒明明是個不錯的人啊,為什麼還有人會嫌棄她呢?”
哪怕三天兩頭地吵,可她依然要命地認為我是她不錯、優秀的女兒,我應該受到他人的喜愛,我不會被拒絕,我發出的每條留言都能得到迴音,撥出的電話都能被接通。
旅館的門縫下漏出一絲動靜,我從床上坐起來,穿著拖鞋走近後,水泥地上躺著一張名片。畫面上的女人正在進行不穿衣服的擴胸運動,並在紙片背面親切地問我“這個夜晚,您寂寞了嗎”。
寂寞?因為酒精中毒而請了一天假後,次日一早我就起程來到了鄰市。或許是上天難得展露關照我的傾向,下半年有新的收購任務,於是我被派往對方工廠視察,可以有整整七天無須涉足公司。所以,不論被動主動,我都得以從那個夜晚擺脫出來,白天跟著工廠負責人跑東跑西,晚上泡了一腳盆的熱水,坐在招待所的電視前看新聞,一邊拆著從樓下小超市買的泡椒雞翅——於是乎,我覺得挺好的。泡椒雞翅加豆腐幹,哦,還有炸花生,外面撒上海苔末的口味非常適合打發時間,人生彷彿因為無目的和無意圖而舒暢了許多,即便真覺得寂寞,也多半是這裡能收到的電視臺實在太少了。
我將那張小型春宮圖夾在門把手上,回到床邊,手機在此刻響了,送進一條簡訊。汪嵐的,詢問完工作進度後她又問我“身體好點兒沒”。
好像得了失語症的手指,一行字被我斟酌地修改了十遍,怨恨自己沒有足夠的智慧和文采,能將內心的念頭梳理出一個能在短短幾行內展露的切入點。我相信流言早就坐著電梯傳播了幾層,它們落在女廁所的水龍頭上,落在茶水間的咖啡機上,當落在外賣餐盒上時,連送外賣的小姑娘也知道有個汪姓的女經理被自己年輕的部下送回了家,這會否給她帶來生活的希望,成為繼公交車優惠換乘後又一樁勵志的資訊還不得而知,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樣積極向上地面對人生,好比我,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在這個時時斷水的小旅館裡一直住下去。
可我終於極不甘心地在最後加上一句:“倒是你,那晚還好嗎?順利回家了?”在按出每個字的時刻,我都對自己的不能自制充滿了厭惡,但它還是完成了,看著工整又隨意,“那晚還好嗎?”送來了回答,和預想中的一模一樣,她說“總的來說我還好”。
我把自己埋進枕頭,五分鐘後才翻過身。天花板的角落裡有沒了主人的蜘蛛網,它無動於衷地看著我。
工廠有個水庫在山裡,因而一大早,我驅車四十分鐘趕著山路,等到了壩上,面對一攤宛若外婆眼球般混濁的死水,這幅景象我以往只在擠破自己身上的囊腫時見過,而陪同我前來的工作人員似乎清楚自己無法解釋,匆匆找了個藉口就像忍者那樣消失得幹幹淨淨。日頭漸漸升到正中,我將車停在附近的小飯館,找了條路邊的長凳坐了下來。
據說沿著這條山路一直往下開,也是有名的風景區了,難怪沿路上時不時出現旅遊巴士,而飯店老闆——用“老闆”這樣的字眼也無法讓他既黑又瘦的身形看來富足一些——拉著自己兩個孩子,每每見到靠近的大巴,他們便趕到路口沖對方招手,希望能夠招攬到一筆生意。在我入座的半個小時裡,雖然沒有一輛客車停下,可他們那三雙揮舞的胳膊始終沒有放棄。說真的,即便被稱為招牌菜的“當地土家魚”,味道也談不上多麼可口,實惠卻是沒錯,點了三盤菜,端來的容器或許用“缸”更合適些,於是這便是我,被正午的太陽曬出頭頂的細汗,其中卻有大部分是來源於為這三缸菜餚而發愁。
“小姐來旅遊的不?”老闆娘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問我。
“不是誒。有工作。”
“前面的山谷不去看?水很漂亮咯。”
“是嗎,但我沒時間呵。”
“小姐工作很忙的吧?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她將一直躲在身後,看樣子是家裡最小的女孩攬到胸前,“就是不去看很可惜咯。”
“沒關系,下次有機會吧。”
“那下次還到我們店裡來吃飯啊。菜還合你口味不?”看得出她實在有些無所事事,因而拉著店裡唯一的客人進行問卷調查,“都是我閨女幫忙的。”
我朝那個臉黑黑的小丫頭遞一眼,她撫著一條辮子的尾巴梢緊張地搓了又搓:“還好,挺好的。”
“哦,對吧。”老闆娘打心裡高興吧,臉上某些代表年紀的線條開始滄桑地被放大,向外突出著她細小的心願,“她挺機靈嚯?幫手了一年,熟練著咯。”
“可是這個菜我鹽加多了。”小姑娘憋了半天後對我說。
她讓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聲:“的確有點兒鹹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