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的“戀愛”履歷最終用一個虎頭蛇尾的模樣宣告停止,而更合適的表達也許是被迫塵封。畢竟幾年下來,它身上早已紅土三層,黑土三層,芳草萋萋,牛羊成群了。我幾乎得用上刨人祖墳的力氣,才能讓我那深藏不露的愛情重見天日。
老媽沒有預料到女兒的人生在此出現滲漏,每個週末我回家吃飯,總是慣例地帶些禮物過去,這次給她買了件外套,下次給老爸買了條皮帶。他們一番口頭感謝,卻總能擁有神奇的方向感,好像被丟到江蘇省境內照樣會原路返回的咪咪流浪記,每次必將話題引向那句“我們不需要這些,我們需要女婿”上去。
雖然我偶爾覺得他們太不知足,好歹眼下我經過多年打拼,在世界五百強裡站穩,手下管著十幾個天南海北包括印度國的新人。每年還能帶著兩老出境旅遊一次,讓老媽翻著花樣變化她鏡框裡的合影——不過,沒錯,她那神奇的方向感,使我掏出數萬塊花費的旅行最終還是逃不過一個結局:“下次的合影裡有個女婿就好了。”
“這個不是嗎?”我指著她背後英俊又莊嚴的獅身人面像。
每個週日夜晚我探望父母結束,駕車離開之前,老媽還是會到樓下來送我,即便我握著這把方向盤已經有兩年多,她還是虔誠地相信自己身為一個母親的祈願力量。所以那是一次次被我在腦海中反複溫習的輪廓。她抱著手臂又掖緊領子,在冬日的路燈下被削去了一半的精神,站得像尊荒山中逐漸敗落的神。
說我忽視她的感受也不盡然。哪怕她常常氣急敗壞:“別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你呢?你這個鋼絲球!”但我很清楚在她內心還是為傳統的舐犢之情保留了完整的空間,她仍舊習慣性地為我驕傲,她對人炫耀起我的優點時聲音都會不自覺挑高,彷彿一根從食指上彈射出去的雀躍的皮筋,她從中感受最可靠的幸福感,之前我又撞見她倚著鄰居的房門,將手頗為刻意地舉起,讓手腕上那塊新表用登臺的方式露臉:“我女兒去日本出差時給我買的,還有她爸爸,兩人一人一塊誒,你說說,這個小孩誇不誇張,這麼大手大腳。”可“大手大腳”是應該用這副口吻說的嗎,眼角皺出一朵愜意的花。
然而老媽終究不滿足只能對他人炫耀那些昂貴的禮物,她會毫不猶豫披個麵粉袋,只要有天可以向別人介紹說“這是我女婿”。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你一個能幹的女兒,就給你一個氣態的女婿——想和他共進晚餐?拿個氣球來裝吧。我慢慢踩著剎車停在斑馬線,想起這句屬於章聿的名言。我承認盡管當時章聿用幾近刻薄的語氣在自嘲,她咬在嘴邊的那塊半生牛排則用模糊的血絲進一步烘托了句意。但當我緩慢行進在市中心最繁華的街道,兩側的霓虹燈如同神話裡那片為摩西而分開的紅海,卻是要把我送到空曠的絕路,那時我仍然忍不住側過臉去打量那個空空良久的副座。
似乎之前已經提起“履歷書”這個詞很多次,等我回到自己的家,才意識到原來是最近正忙著過濾招聘會後的幾十份簡歷,當中自然不乏鋒芒畢露之人,用“一匹孤狼”形容自己。章聿在電話那頭被我的複述逗得像煤氣中毒,笑聲完美地詮釋什麼叫嚴重缺氧。
“灰太狼嗎?是灰太狼嗎?”章聿說話帶有非常可愛的鼻音,好像含著一枚半溶的硬糖,和大學時代一模一樣,除了當年那個鐵人三項式的短發眼下經過染燙吹,在一系列化學汙染中它們聖鬥士一輝般徹底重生了。她脫胎換骨地愈加美麗,卻同樣遲遲沒有安定下來。
“不提了。”當我在電話中轉而問她新年安排時,她又恢複慵懶的語氣。
“你姨媽不是給你介紹了一個高階工程師麼,怎麼樣?見過了?”
“不提了。”第二遍聽來更顯消極,“他脖子上長的不是臉,是個被水泥攪拌車攪拌過的電飯鍋。我真不應該跟他約在飯館,應該約在五金店。”
我忍不住地笑:“人家好歹事業有成。”
“盛如曦!水泥攪拌車誒!”她提醒我不要忘記核心問題。
“瞧你這膚淺的,就不會穿過他的表象去挖掘他的內心哦?”
“我兩隻眼睛是沖擊鑽嗎?我打得穿他那麼堅厚的表象嗎?”她像個小學生似的對我使起性子,惹來我一陣大笑。
“行啦行啦,知道你內心有多悲苦。對了,我換了新的電視,加了機頂盒後高畫質得能治癒人心——每天只要和那些節目主持人臉上的毛孔打個招呼,就能神清氣爽地出門了。”上次網購到假冒的香水後,還是那個一線女演員牙縫中的芝麻撫慰了我的創傷。
不僅如此,託高畫質的福,我流連於電視的時間也顯著增加了,並藉此知道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諸如房産新政、綠豆漲價,或者白領相親、男女比例達到一比八之類的訊息。“出現了五名女性同時爭奪一名男性的場景”,我端著一塊不知存放了多久的芝士蛋糕蹲坐在電視前,將那些經由特寫後分外清楚的神情看進眼底,她們那不管不顧的勇氣,將或許封存了幾十年的收藏狠狠撕下它的包裝膠帶般,端出自己不再重要的心。我唯有祈禱是這塊瀕臨過期的芝士營造了包圍五感的腐朽味。
然而就如同公司即將結束的招聘,篩選結果依然大部分保留了男性那樣。這絕非我的一己私慾,它來自上級管理層暗示的潛規則。從來公司在選拔時便慣例地優先男人們,眼下哪怕是以女性為主的傳統行業,例如教師或護士,但凡有個站著撒尿的玩意兒前來應徵,即便與他同臺競爭的女生通曉十六國外語包括松鼠話,照樣會有驚無險地勝出。社會不是公平的,它哪怕層層掩飾,依然有顆隨時會在窨井蓋被盜後暴露的心。大眾遵循千古教條,骨子裡始終認為女的應當持家,男的應當建業,但眼下諷刺的是女的越來越無家可持,而男的越來越無業可建。
依照我老媽的總結,她大筆一揮:“社會走樣了。”每次逮著我回家吃飯的時機,累積了一個星期後的新聞需要聽眾。王家的女兒離婚了,還沒擺酒就鬧翻,“社會走樣了”。張家的兒子結婚了,女方帶車帶房前來迎“娶”,“社會走樣了”。在許多文人騷客網路遊民將這個總結安排在腐敗內幕、錢權交易之後,我親愛的母親眼光卻始終盯著婚介板塊。有段時間她幹脆鑽起牛角尖,直接怪罪到我的姓氏上:“偏偏姓個‘盛’,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最後卻給‘剩’了下來。”
這逼得父親也不得不出面維護:“說什麼呢?你怎麼不提豐‘盛’也是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