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斷滋生著臆想的自己,那個仍然不能接受現實非要在砧板上再跳幾下的自己,那個被自身反複背叛著卻又執著一心的自己,我覺得只有“可憐”兩字。
可笑和可憐,就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我從劇院回到家,撐著上身在衛生間鏡子前卸掉一半的妝,它們被我畫得太成功,以至於棉片蓋上去的瞬間還有些不捨,所以被打回原形的半張臉,和仍然在眼角喜悅著亮晶晶光澤的另半張臉,好像一場失敗的談判,雙方的握手言和除了透露共有的疲軟,更是不見絲毫欣喜。
我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確確實實,再過兩個月便榮升三十歲的臉,如果說幾年前還會和長輩們做固執的糾纏,他們習慣使用虛歲計演算法,把我抬了那麼一兩歲,如果說以前還會迅速地駁斥說“才沒有,幹嗎用虛歲,我生日還有半年呢”,可逐漸地,連我也逐漸接受了四捨五入法,對別人說“快三十了”,後來幹脆連“快”字也省略,何必再做魚死網破的掙紮呢?那些激動的否定只會徒顯我的慌張吧。但現在我不但不慌張,完全可以說是心死的。它總會死的。
我回到客廳的沙發上,抱住一雙膝蓋。電視雖然開著,遙控卻不見了,或者我根本無意去找,畫面就維持在一片沒有意義的黑屏上。棒極了,簡直百分百明白什麼叫襯託心境。更棒的是我接到老媽的電話。
她的聲音裡全是不滿,擁有牛角尖的精神,瞄準我精神上最薄弱的環節,把它頂出恐怖又蒼白的長長的錐形,將原本堅硬的皮層完全破壞。她質問我為什麼沒有繼續和辛德勒見面:“對方介紹人態度都變了,剛才一個電話打來問我‘你女兒是什麼意思’。我都被問蒙了,說上次還拿兩張票讓你們去看話劇了啊,介紹人一口否決說沒有的事,還告訴我你們已經半個月沒見面了?”
我連回嘴的意圖也沒有,木然地看著映在電視屏上的自己,宛如和鏡中的我在對話,可以互相觀察每一點滴的表情。
緊接著她的慷慨陳詞裡突然摻進了另外的“嗶嗶”聲,當我明白過來,那是手機提醒有另一個電話進入,我從沙發上,彈出一個“噌”的擬聲詞,用腳步在房間裡無神地尋找出路。“……媽,等一下……我等一下打給你。”我不顧她仍然滔滔不絕的說教,切換了電話,“喂?哪位?”
“是盛小姐麼?這裡是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一個溫柔的女聲對我說。
“哦。我是。”
哦——明白了。嗯……明白了。我之前所有可笑又可憐的行為倘若不經受最後一擊,就會持續滋生,它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地企圖腐蝕我,要我重新對毫無根據的“情緒”“情愫”“情感”臣服,並完全對結局是如何慘烈悽涼撒手不管,它們只貪圖初期被矇蔽時的激動,從未考慮終點上毀滅性的肅殺。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從頭到尾我就沒有對過。我錯了,是我錯了。
“你也太離譜了吧?你到底怎麼搞的?有忙成這樣嗎?你是國家領導人啊?日理萬機啊?你未免太不把別人當回事了吧?先不說其他,你的表現就是連最起碼的待人之道也沒有,這樣我以後怎麼還敢找人給你介紹?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堪嗎?”老媽不受中場休息的困擾,自如地銜接上之前的話題,“你給我趕緊聯系對方!我不管你是要跟他分還是要跟他談,你好歹給個說法。”
“好。好。我知道了。”
好。好。我知道了。
“以前你相過親嗎?”我一邊撥弄著餐盤上的勺子,一邊問對面的辛德勒。
“有過一次,但那女孩覺得我年紀太大,拒絕了。”
“嚯。”我笑得很勉強,“其實……”
“哦,這個沒什麼,我開始也以為盛小姐你會抗拒這一點。畢竟,我們之間相差得不少。”
“也還好啦……”我空泛地辯解著。
“但我挺認真的,我很認真地看待這件事。盛小姐你覺得呢?”辛德勒態度很和氣,連試探的口氣也很和氣。
於是我不願和他過多地扯謊:“我不清楚……我不是……很清楚。”
“呵呵,那也沒關系,還可以繼續看看吧。”他循循善誘。
“嗯……”
“對了,下禮拜我要去德國幾天。”辛德勒一邊用叉子捲起碟子裡的意麵一邊說,“之後我姐可能會跟我一起回國。”
“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