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筷子一筷子解決面前的土豆絲,農家自己養的小土狗一直躺在水溝邊,它想站起來活動也難,脖子上的鐵鏈太短了。路的對面就是山,趁著好天氣它綠得簡直發藍。有車,自然揚起疏狂的塵土,可從縫隙裡長出的野花還是精神熠熠地揚著一張淡色的臉,好像一個堅信自己會走紅的三流演員。長辮子的小女孩坐在角落用粉筆在地上塗塗畫畫。
而竟然是這個時候,豔陽高照,荒郊,滿嘴偏鹹的土豆絲,眼角裡勤奮得幾近可憐的手臂,水泥地上一隻白色的小鴨子,這些鬆散又尋常的碎片讓我覺得有些寂寞,它們相加得出一個彷彿矯情的詞語,但我無法用更好的方法來形容,當凡庸的世界用溫和的侵蝕同化了我,那一刻我會希望至少身邊有個人能夠見證我的碌碌無為。
這樣想想,果然是有點兒寂寞的。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遇見了馬賽。
當然我遇見的不僅是他。
在外折騰了一個禮拜後,自己的灰頭土臉完全掩飾不住,每個毛孔都戀戀不捨地抱著一顆黑頭回家留念。照著車內的鏡子時,甚至有些恍神地忍不住留出袖子去擦,等反應過來才懊惱不已,發誓今天要去美容院,喝人血植金箔也在所不惜了。
就在我即將下車的時候,遠處電梯門開啟,有個人影用我所熟悉的走姿慢慢剝開我的意識。幾秒後,這句話變成複數,是兩個人影。兩個人影,汪嵐在前,馬賽走在她身後。感謝我的身體遠比大腦反應快許多,它將我的四肢都暫停了,剩餘的藥效想要進駐大腦卻終究捉襟見肘起來,只能盲目地拉長了眨眼的頻率。
他們僅僅一前一後走著,遲遲沒有出現值得音樂突然大作的內容。但我有著最萬惡的想象力啊,它們像幾何分裂的細胞,能夠在短短數秒內將車廂裡塞滿我的全部猜測,它們簡直要生出碧綠色的藤條,把我當成某種宿主一樣吞沒了。這不是發生在漫畫或偶像劇裡的起承轉合,對於成人社會來說,當酒醉遇上男女關系,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將得到一個類似鐵律般的答案。
我幾乎惱怒起來,徒勞地惱怒著到底要過多久?七天不夠嗎?躲進遙遠的小賓館不夠嗎?天天看《新聞聯播》不夠嗎?可它還殘留著足夠動搖我的力量,它意猶未盡。
終於汪嵐停下了腳步,她使馬賽也站住了腳,他們倆面對面站,說著什麼我一定聽不見,只是他們保持著完全刻意的距離。然後馬賽抬起右手,他抽過汪嵐手裡的外賣咖啡,放到嘴邊喝了一口,他站得非常遙遠,我卻依舊非常確認在他臉上的表情是笑容。一定是笑容。偏偏是笑容。
瞬間的事,之前將我擠到窒息的、塞滿在車廂內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喧囂的聒噪的聲音,它們消失在一瞬之間。整個突然安靜的空氣,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我。
我站在汪嵐的辦公室門前,眼神肆無忌憚地掠過這裡的每一寸空間。
她有一雙常備的平跟鞋,放在角落,黑色麂皮,義大利産的,價格不菲。那年我們一起殺去香港血拼,在酒吧裡,汪嵐也曾經被陌生人送過飲料。她並不缺乏對異性的吸引力,即便她眼下談不上年輕少女。
和她保持了同樣品質的房間,規整中仍有兩三盆綠植,而書桌上擺著歐式的小相框,裡面放著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見過的,汪嵐與她姐姐長得不太相像,她有一雙更冷豔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沒有立刻回身,於是汪嵐繞到我面前。
“回來了?”
“對。是啊。”
“明天要做彙報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個禮拜也挺累的,看你臉色都差了。”
“嗯?沒事,好多資料還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對她搖頭。
“也對。”她將手裡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約是過了幾秒,意識到我還守在門前沒動,汪嵐抬頭,“還有事?”
“沒了。沒事。”我替她帶上房門,最後在她的房間裡環視一圈。
根本不用否認,我的某些變化幾乎是赤裸裸的。過去,我稱汪嵐是“即便談不上年輕少女,可她從不缺乏對異性的吸引”;現在,我稱汪嵐是“和姐姐長得不太像,但她有雙更冷豔的眼睛”。
我的變化是赤裸裸的,它們交換語序,更改詞彙,將我在這短短幾天內生成的所有妒意完成了收割的過程。我現在是站在一整條空曠的地平線上,朝哪兒都可以無限地走下去。
高中時參加的繪畫興趣班,其實從四歲時我便被父母塞進各種課外小組,經過大浪淘沙,唯一存活下來的是繪畫。我還果真把自己看成天賦異稟的那種人,讀小學時便壯志滿懷地打算將來用賣畫來養活全家。那時候書房有我塗的幾百張牡丹,以至於直到今天我一見牡丹便聞到撲鼻而來的墨水味。
可是進了高中後,班上還有一名同樣擅長繪畫的女孩子,同樣四歲起便接受培養,同樣家裡也有幾百幅牡丹。我視她為棋逢對手的勁敵,可週圍人並沒有接受這套理論,她獲得誇張的溢美之詞,獲得推薦去國外參加比賽,獲得電視臺的採訪,路途之坦蕩,我即使光撿她吃剩下的,也能把自己喂個半飽。所以我不明白,美術老師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就是比你多那麼些”“她的畫,她的意境”,我回家對著她的牡丹快要瞪出三維立體圖,卻怎麼也領悟不了,究竟是哪一些,她究竟比我多哪一些,請給我明確的說法,不要拿些稱不出重量的虛無字眼把我打發了。
“我究竟比她差了什麼?少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