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想不出呵。”
“笨蛋,告訴你,是‘酒、釀、圓、子’。”
馬賽當即笑了:“真想不到啊。”
“是吧,你原本也覺得汪嵐很厲害吧?”
“沒哦,我是沒有想到盛姐你這麼有趣。”馬賽乖巧地彎著嘴角,他輕微的醉意反倒一下子曝了光——眼神真軟,像從枕頭邊角裡露出的一團棉絮,“至於汪經理,我從來就覺得她平易近人呢。”
“不就是在你面試那天和你坐了同一輛車嘛,看你嘚瑟的。你是小孩子嗎?還沒結束青春期?喉結長大了沒?”我用手指戳他的額頭,於是他又笑了,是喝了酒的關系嗎?他今天笑得真多,雖然身體不自覺地往後躲,可他笑成了此刻射燈一般溫柔的藍紫色。而我不清楚在這整個過程中——光線投射在他身上,折射進我的瞳孔,神經傳達影象,使我的大腦“看見”了他——這個過程裡,究竟是哪個環節被迷離了的,哪個環節被酒精感染,它們忽然用背叛我的路線降伏了我。直到角落一把玻璃破碎的聲音暫停了我的失魂落魄。
從汪嵐手裡掙脫的小米,用腳邊的那堆玻璃碎片說明瞭一切。
她平視著汪嵐,嘴角哆嗦著,眼裡彷彿是怒火,提示著戲碼即將進入沖突性的最高潮,卻在下一秒突然大聲痛哭。
“我不想走了。汪經理,你讓我辭職吧,我真的願意辭職啊。”小米用手捂著眼睛,啜泣聲裡每個字都被拗成了委屈的長音,“我覺得,心裡好恨啊……三年,為什麼要讓我去?我沒有信心啊。三年後我就二十七歲了,變成老姑娘了啊,我不要變成老姑娘再回來結婚……萬一那時沒有婚可結了呢……你賠我嗎?你能賠我嗎?你賠得了嗎?”她的語序開始在哭聲中混亂起來。“我不要……剛進公司時,我覺得像你這樣很棒,我很羨慕你……可現在,我不要啊……我不想變成這樣,好悽慘,我不要,我受不了……汪經理,你讓我辭職吧——”即使被我拽到走廊上,她仍然像跳幀的唱片那般反複著幾句話,“我不要……我不想變成那樣……我受不了……我不要……”每個每個都用否定式。
“好了,好了,不就三年嗎?一眨眼的事。”我撐著她的身體,講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說辭。
“不可能……”她從眼淚中認出了我,“盛姐,其實我最氣自己,我真的氣自己,為什麼就不能幹脆點兒拒絕呢?為什麼要答應?事業有那麼了不起嗎?事業比愛情還重要嗎……可我竟然會認同這一點,這讓我覺得真可怕啊……我二十四歲就這麼想了,到二十七歲不就變成像你們那樣了嗎?”
上一次喝醉是在什麼時候?想一想。我是個不勝酒力的人,所以更加知道自省。況且平日窩居在家觀看《康熙來了》或《超級女聲》,這兩者又不具備讓人買醉的慾望。“借酒消愁”是個美麗的詞彙,可美麗也是個需要多種條件的字眼兒,需要前因,需要後果,需要一首恰到好處的歌曲,用幾個關鍵字在節日過後的午夜像開始生效的咒語那樣找到你的房門。
我想起上一次喝醉,並非朋友的生日,也談不上遭遇感情挫敗事業瓶頸,只是因為沒有開瓶器。聽著好笑,卻是真的,當時貪圖紅酒的美容效果從網上購買了一瓶,臨睡前準備開動了才發現自己沒有開瓶器。接近深夜十二點,附近的超市早已打烊,便利店只有牙簽出售,我坐在廚房的地板上,用盡了鑽、挖、掏各種方法對付軟木塞,內心最後燃燒著無名火,誓不罷休地把酒瓶口朝臺面上砸。它當然碎了,碎得還算厚道,保留了四分之三的完整,卻還是讓我為難。我和殘破的酒瓶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處理,廚房裡彌漫著微醺的香味,宛如一個嘲笑的問號,迫使我心一橫,我從碗櫃裡找出最大號的玻璃杯,斟滿,喝掉,斟滿,喝掉,再斟滿,這時我便覺得醉了。我依然坐在地上,靠著一側的牆,眼睛在臺面上無謂地掠過一隻空碗,一瓶洗潔精,兩塊3洗碗布,一個新買的不粘鍋卻一直沒有用過。我就在這個不見絲毫浪漫氣息、比生活更生活的窄小的地方,糊塗地毫無意義地醉了。如果他人還能借著這個麻痺的機會,暢快地哭訴戀人、家庭、這個不公的社會,可我只是睜著眼睛,索然寡味地回想著那隻空碗放了幾天了?吃什麼後剩下的?
我連借酒澆愁也做不到。它們進入身體,卻撞到銅牆鐵壁般的一顆鉛核似的心。就好像,很久很久以來,我睡著,做各種夢——我可以做各種與戀愛有關的夢,戀愛的場景,戀愛的橋段,我和夢裡的人牽手,走同一條路,睡同一張床,隔著衛生間的門詢問對方“電吹風在你那兒麼”,可一直以來,他永遠沒有固定的形象。他從沒有真正出現過。他是誰,我不知道。
我連在夢裡進行的戀愛也不完整,戀人是虛構的無。他不存在。
而這“是很可怕的”。原來。
是很可怕的。
汪嵐的面前有三隻空酒杯。
我原本有些委靡的眼睛幾乎是被隱形的手扯開:“別告訴我這些是你喝的。”
“唔,這個不是。”她移開第三隻杯子。
“……你不要命啦?!”
“不至於的……”她拉扯著裙子站起來,“沒事。”右腿的膝蓋卻晚了足足一拍才打直。
趕在我之前摟住她的是馬賽。他的確用“摟”這個動作,從汪嵐的右手下穿過,扣住她的背。他在音樂聲中湊近汪嵐的耳朵:“汪經理,你沒事麼?你醉了。”又對我重複一遍,“她醉了。”我很清楚他在徵求一個許可:“你要送她先回家麼?”
他沒有退縮,眼睛裡透出某種昂貴石材的光亮,朝我微笑著:“盛姐,其實今天原本他們說我可以不來的,我剛進公司沒多久,和米小姐也談不上認識,但我想了想,認為自己還是應該參加,我有些厚臉皮地說‘很久沒唱歌了,所以非常想去’——或許你也知道了吧?我等了一個晚上,就是在等這個。”他將汪嵐攬在胸前,像件衣服般蓋著她。並將句子就斷在了這裡,如同一根食指,在弧線後撫去其中最關鍵的詞彙。
計程車將我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