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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1) (2 / 5)

“這種事不要跟我分享……留給你的十八禁回憶錄吧。”我迫不得已打斷她,順便掃了一眼身邊的落地鏡。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邊,我就像城市裡那座緊挨著植物園的火葬場。出於公司的明文規定,像我這類女性職員往往穿著保守,夏天時一件無袖背心都會招致上級的批評,好像公司的品質僅僅維系在我們的腋下,即便我們生産的絕非除毛産品。而身為領導階層的汪嵐時常充當紅臉,一度招致許多新進女職員的暗中咒罵,她們用最刻薄的詞語,妄圖折損她一直高高在上的氣勢。可連我也聽不過耳的字眼兒,汪嵐仍能做到心平氣和,她像爬過鋸齒的那朵得沒錯。”她打著電腦,抬頭看我一眼,“既然我沒有在二十歲前被車撞死而永葆青春,那麼年齡增長也是必然的事。”——我真的景仰她,她能輕描淡寫地吞下澀口的果實,彷彿它們進入體內就不會帶來抽搐的陣痛。倘若我有天當了國家領導人,一定會發行印有汪嵐頭像的紙幣。

週末時分,在老媽的簡訊轟炸下——你必須相信母親們與生俱來的統治者權威,哪怕我偶爾厭煩抗拒,但母愛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溫暖的圍巾,它們隨時可以攪在車輪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極樂——於是我仍然回家挑選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會令對方每每回想起我時便忍不住面對遺體三鞠躬的米黃風衣,包括在跳進駕駛座前朝嘴上抹了點兒唇膏。

老媽歡喜地開了房門,她的聲調愉悅極了,笑容百分之兩百地盡力,沒有半點兒出於應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飾內心正在沸騰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來積極得可怕,一把拉著我的手對落座的客人介紹:“我女兒回來了。”她接著轉向我:“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個大隊裡的,好不容易我們聯絡上了,十幾年沒聚了啊。”然後話頭一折直奔主題,“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註冊會計師,上個月剛剛回國。”她果然在手上無意識地施力,是個“推”的動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可惜我只和對方一來一回做個微笑的拉鋸,隨即火速地閃進了廁所。

章聿的簡訊恰巧追蹤而至:“怎樣?是‘ohygod=_=’?”

“是dropdead。對,讓我被馬桶沖走吧。”我飛快地回複,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綾或是鶴頂紅,工業酒精也湊合:“我媽瘋了,介紹給我一個沒幾年就可以享受公交車免票的‘長者’!”或許事實沒有那麼誇張,但面對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齡四捨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臨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別繼續佔著廁所了,長者們腎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夠想象章聿笑得前仰後合的模樣。但我沒法像她那樣歡快地作壁上觀,門外還有一頓跨越時光的午餐在等著我,那位爸爸級別的弟弟先生在等著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他骨質疏鬆導致落座時折了腰椎被送醫。

當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並不知道老媽有天回家把門關得那麼重,她氣呼呼得像個渴望火星的炸藥包。在老爸還沒出現時,她只能發狠似的削著廚房裡的幾顆土豆,她把土豆刨成了一個個赤裸的瘦子,那些脫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數地坦白了她下刀時的心情多麼憤怒。總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換完拖鞋,老媽已經迫不及待地講:“你說街道辦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裡和她沒什麼糾葛的,沒想到她卻時時刻刻把我看成競爭對手一樣。你知道嗎,她那天居然和七樓的小張打聽起如曦的事來。”老媽撐著灶臺的瓷磚,偽裝的冷靜終究跟不上語氣裡大踏步升級的怒火,她決心公示自己的不滿:“小張還幫著我誇瞭如曦幾句,說她很能幹,買了房和車,對父母又孝順。可你知道老胡怎麼說嗎?”倘若我在現場,也許會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但老媽卻被大大戳中死xue了吧,她鐵青著臉,她真的生氣了:“‘快三十歲的人還沒結婚,說出來總歸不好聽的’,還說‘聽說她女兒的性格脾氣很古怪誒’,你說說,關她什麼事了?用得著她瞎猜?她是聽誰說的?奇怪了,她講得出來嗎?誰誰誰會這麼告訴她?算她女兒嫁得早,就了不起了?她就得意了?莫名其妙!我的女兒用得著她來指手畫腳?我女兒比她家那個優秀不知道幾倍,她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說三道四?”

可惜我並不知道還有這段家常的小風波,沒準兒也是和父母分居的優點,我可以盡情過“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廳喝星巴克,與朋友們談論好萊塢明星最新添置的行頭,而將那些從傳統世俗中誕生的話頭統統扔給父母去承受,讓他們在一桌由豆漿和饅頭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詞句就沉默。

所以也難怪,老媽坐在桌子一角,對我冷淡的態度不滿到了極點。我的臉色幾乎是坐跳樓機下墜,到最後連視線也不打那位“表弟”身上經過,我將眼睛指向酒櫃的玻璃門,從搖曳的鬼影上分辨新聞主播究竟是男是女。起初老媽還試圖用各種威嚇與指責的眼神點醒我,直到看清我無法接受她的託付,她雀躍的希望是紮紮實實撞上牆的紙飛機,它一頭栽倒在那裡,不給任何轉機。

客人與我們道別,房門剛剛合攏的剎那,老媽像終於從演出中結束的一面鼓那樣,整個陰沉下來,她不對我說話,徑直去收拾碗筷,但熬不過半分鐘,她被失望折磨的心讓她必須申訴什麼。

“你這個人——我真的再也不想管了。隨便你。你以後是死是活我都不會管。你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了,我以後絕不插手。我也想通了,有什麼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相依為命就是,你也沒什麼可指望的,你本來就指望不上,好歹我和你爸爸還能互相扶持,而你就自生自滅吧。”

我站在凳子旁邊,甚至要動點兒腦筋去閱讀她幾近詛咒的控訴:“……你還說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介紹來什麼人。到底是我搞不清楚狀況還是你搞不清楚狀況?”

“什麼人?誰搞不清楚狀況?對方好不容易上門一次,你那副臉色擺給誰看?你是不懂什麼叫待人處世麼?你不考慮別人也考慮一下我的面子好嗎!”

“那你考慮過我嗎?到底是你相親還是我相親啊?憑什麼我反而該把你放到首位?你自私不自私?再說我就擺臉色給人看怎麼了?就他那年紀,你知道還能看他幾次?”

“你就信口開河好了,他不過四十六罷了!有很老嗎?”

我的血壓直線上升,它們快要發出火車出站時尖銳的鳴笛聲了:“四十六還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時候他沒準兒都跟人上床了!你把我當什麼?一副假牙?只能塞給那些掉光了牙齒的家夥?”

“我當你是個快三十了還沒有物件的老姑娘!”老媽終於失控了,她將手裡的抹布絞得像殺父仇人,“你還在這裡挑得起勁?好不容易有個人能夠樂意來見你一面,起碼是個註冊會計師,年薪六十多萬,你還不滿?你還看不上他?他能不能看上你還是個問題呢!”

“……你在說什麼呀!”我渾身發抖。

“我說錯了嗎?人會老的!人會老的你明白嗎?一過三十就更困難了你明白嗎?”

“過三十又怎麼了?這個社會上多少人過了三十照樣過得好好的!”

“你就嘴硬吧,你就剩著好了!”

“這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想操心!”

“那你別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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