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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5 / 5)

“……”當我終於理解小狄從開始便一直滿懷的困惑到底是什麼後,我從頭皮開始,一寸一寸,猶如被灌著冰水,“你說什麼……”

“我真的沒有和她睡過……”他不是撒謊,他否認得連自己都希望寧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誰……”我身體裡最後一絲空氣都被吸走了,原本還在紛亂中的一切,靜止在了一個永恆似的定格裡,“不止你一個陪她去的賓館是吧?還有別人吧?”

“……”他預設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起初無非想找個幫手也找個證人,證明沒有什麼事發生,卻恰恰顛倒了事實。

當章聿回來時,她只看到我雙眼通紅,在小狄臉上抽了一個兇狠的巴掌:“你他媽有沒有一點盡到照顧的責任啊!你怎麼能讓她遭遇這種事啊!”

我把攢了很久的眼淚用到那時流了個痛痛快快,彷彿連整個女廁所單間的薄板,都做出了互動的共鳴,它把我的哭聲回蕩著,門外有被驚嚇到的腳步,亦近亦遠地像圍觀一隻垂死的鳥獸。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幹幹脆脆地死透算了,這樣一來也不用前後去推論聯想,為了告訴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強奸而不是在主動意圖下實現的性關系。這句話讓我把手指塞進嘴裡,發洩似的咬了下去,可照樣很難覺得生理上的痛。

過了一會兒章聿在門外小心地敲門:“曦曦你沒事吧?……怎麼啦?別難過啦?我還好啦,幹嗎呢,突然之間……好啦,別難過啦,反正都講出來了,小狄還比我預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別哭啦,你看,沒事的啊……”

“……”我的手心裡決堤似的接不完眼淚,這個惡性迴圈的殺傷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聽來何其可憐,我一想到在她的認知裡,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她挺過了第一關,她帶著自己種下的愛情之果,不潔的卻也是美麗的果實,願意往後就這樣過下去,我一想到這些,和那個不知是誰翻滾在她身上的犯人,幾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發不出聲音。

我突然回憶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經問過我,章聿難道就不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嗎。可這個代價是應當被咬牙預設的嗎?我可以對她說“你看,沒辦法的事,這就是你的代價”?“你活該”?“你該吸取教訓”嗎?

好容易開啟門後,我幾乎是一腿長一腿短地跌了出來,我拽著章聿回到餐廳,又指著小狄說“你跟我過來——你過來就是”,我們三個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兩頭挑著肩膀上的擔子,而什麼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緩緩地能體察到一分不祥,可她終究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被瞞著,這事原本就帶著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須得到坦白的殘酷性質。而我的責任,就是至少挑一個能夠藏得住她的反應,也確保了安全的場所。

餐廳門外有個還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園,沒有水塘,很好,有個亭子,在比較隱蔽的地方,沒什麼路人,行吧。我就這樣一路拽著章聿和小狄,把他們帶到亭子裡。往後的發展是幀數跳得飛快的畫面,我只能選擇零星幾幅存進記憶裡。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從肚子裡撕出的號叫,任憑我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接著我記得自己和小狄一起,從章聿手裡搶過那塊她從地上隨手撿的石頭,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將被姦汙的痕跡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對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讓我一再地為她爆發於絕望的同歸於盡般的力氣,感到一陣膽寒。那幾分鐘裡,我的指甲縫裡卡滿了不悅的磚屑,身體各處都經受了來歷不明的撞擊,指關節就在那時崴了兩根,等到它們從持續了一週的僵直裡,總算可以恢複過來時,章聿做完了流産手術。

我朝客廳裡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親在削一隻蘋果。他有點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時候,老花鏡框從鼻樑上退落了一小截,長輩式的眼睛就從上面被特地騰出的空隙裡努出一些來看我。

“等下我想帶章聿去外面吃個飯,行嗎?”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謝謝你,一直來陪她。”

“這很平常的,我們那麼多年的朋友了誒。”我笑得有些幹巴巴。腿還是直不起來,總以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親下一句就把事實真相攤開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廳監控錄影,我的行車記錄,路人證明一二三,章聿的檢測報告,以及那個真犯人的照片和他家三代祖墳的地址,讓我接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錯了,讓我為你殺了這個渾蛋來償罪吧”。

“章聿那種個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蘋果遞給我,看我身體朝章聿的房間側過去,趕緊說,“你吃呀,給你吃的。她的還有呢。”指指手邊的第二個,然後問我:“章聿在幹嗎?”

“書看到一半,估計眯著了。”

“又躺著看書,從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毛毛躁躁地胡來。”他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轉著手裡的蘋果,遠近一發生變化,眼睛就得在鏡框後上上下下地換位,把這個動作做出了點標準化的老態。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這樣——不過心腸很熱。”

“是嗎?跟血型有關的?說到這個,我想起來,她小時候,一到夏天吃飯看電視都要擠在我旁邊,跟我說因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著爸爸的話,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只顧著咬她了。”

“……她很乖的。”

“嗯,她是個挺乖的女兒。她媽會嫌——當然有時也只是愛說罷了,但我一直覺得我們家章聿是個挺乖的女兒。”章聿父親沒有再往下說,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進了蘋果核心裡。

從章聿家回來後,我拐到了樓道裡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顯然已經清理過了。我的羊絨連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樣,被一視同仁地運走了。我一邊掏著鑰匙一邊尋思怎麼給老媽打個電話,盡量含混地道歉。有許多原因,讓我出了章聿家後長籲短嘆就一路沒停過。我追憶前一晚老媽離開時的細節,大多由聲音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淺淺,摸索衣服口袋裡的零錢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後關門時,不甘太輕又不忍太重的聲音。我的自責後知後覺地來了,正打算給她賠禮時,電話倒趕在我的動作前響了起來。我翻找著包裡的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簡訊,可惜內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請轉賬到這個戶頭上”。

是陌生的號碼,沒錯,但馬賽在簡訊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內容說著這是他在南方辦理的新號碼,有需要的話請更換一下。群發的屬性太明顯不過,所以我沒有回。

是進了房間後,才重新把簡訊開啟。彷彿自然而然地,他已經換了新的身份,他現在是個“+186”開頭的號碼,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機裡的兩個漢字寫著“馬賽”,那個“馬賽”給我的最後一封訊息是在四個月前,我在裡面寫“好,我就下來”。隨後我在羊絨連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著電梯下了樓,過兩條馬路,有個避風的觀景走廊,他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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