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漆黑的事物,似亦是一道道人影。
它們不知何時佇立在了吳道玄身周,與他一同仰望向天頂的金日,這無數人影向天穹中的金日伸出手臂,虔誠拜倒。
吳道玄聽到它們的山呼之聲:“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不過是於黑暗之中尋索佛跡,追尋成佛解脫之道而已,也算是地獄相?這又有甚麼可怖?”吳道玄只是冷笑,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試圖看清身周那些朦朧的人影面容形貌,然而哪怕他再如何湊近這些人影,也始終無法看見他們的形貌,只能隱隱聞到周圍人身上盡有一種異香。
他只覺得那些人影身上香氣詭異,且這種香氣自身從前好似曾數次嗅到過,但卻始終無法想起這種香氣的根源在何處,是以心中有些焦躁,提著酒罈在這如林般佇立的模糊人影之中走過,去向更遠的地方。
天上金日始終高懸。
地上朦朧人影宣誦佛號不止。
吳道玄走出去很遠,卻也仍覺得自己是在原地打轉。他走得筋疲力盡,破口大罵了幾句,索性又坐倒在黑暗裡,仰頭看著天頂那輪金日,冷笑著道:“且看你還有甚麼變化!”
這時候,或許是承接了太多朦朧人影的願力,天頂原本只是一重模糊圓輪的金日逐漸長出了手腳與頭顱。
它頭頂佛偈,坦胸結跏趺坐,雙手自然放在膝蓋之上,猶如一尊佛陀——亦正是一尊佛陀。
佛陀乍然成就,即有天花亂墜,地湧金蓮之相!
燦金花朵從已成一片光明虛空的天穹中不斷飄墜,黑暗大地之上,亦有朵朵金蓮紛紛生長,將大地亦化作燦金之色!
於此一片光明當中,吳道玄身周那些朦朧人影的形貌終於不再朦朧,而是亦變作了一個個頭頂肉髻、雙手合十的佛陀——吳道玄看著此般景象,依舊神色不屑:“佛陀救苦,點化苦海地獄的典故而已,也算地獄之相?”
隨著那無數朦朧人影變作佛陀,吳道玄一下子變身處於佛林之中。
他看著那一尊尊金身巍巍的‘佛陀’,從它們身上嗅到了愈發濃烈的異香,這充斥於鼻翼間的異香,催使他靠近了某一座佛陀,細細觀察佛陀的面容——此佛面容與天上佛陀一致,此間諸佛面容形貌盡皆一致——方才還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影,盡作這同樣形容,這樣成佛,有何意趣可言?
所謂成佛,別成趣,別死怖,然若生而無趣,死亦無怖,那生靈於此‘生死’之間又該追求甚麼?
吳道玄因著心中一時而起的念頭而微微愣神。
在他愣神之際,天頂之中似乎傳來了一些細微的動靜,他仰頭朝天上看去——只見天頂的佛陀金身之上毫無變化,而他又回過頭,便發現身前那尊靜靜佇立的佛陀胸膛前,裂開了一道如髮絲般細、若非仔細觀察實難看到的裂隙,他伸手一戳那裂隙,即將這金造的佛陀胸膛戳開了一個窟窿——
窟窿裡,是具青黑的、身軀各處四分五裂、斷裂處生長出佛頭、佛身、佛手的屍骸。
那自屍身上生長出的佛陀,反過來將那屍骸消化。
吳道玄以手指戳開這佛陀金身的剎那,那股異香便自他手指戳出的窟窿裡噴薄而出——他一剎那回過神來,連酒也醒了——當下這股異香,又哪裡是甚麼香氣了?
這是屍臭!
一具具佛陀體內飄散出的,就是屍臭!
自身對屍臭不該沒有警醒,此下卻偏偏沒有反應——久在鮑魚之肆,而不知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