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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2 / 2)

積滿塵土的臺階上有幾串淺淡且不成形的腳印通往樓下,樓梯間內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隔音效能不佳的居民樓將樓外鳥類的嘰喳叫聲大方寬容地包納進來,聲控燈時暗時明,不聽使喚。齊曉目把李從水的皮夾放進自己口袋裡,順手帶上家門,隨後一步一步地踩著臺階向下走,過去有人在這兒受過傷,她忽略了臺階,從這一層凌空摔到下一層,突如其來的跌落導致她肋骨骨折,她只能在床上躺上幾個月,這是他跟門對面的年輕人聊天時聽到的,從這兒摔下去的人是他過去的女朋友,等病痛遠離她的身體之後,她的工作也因長時間臥床不起而離她遠去了,年輕人考慮到家庭的整體經濟狀況,決定和她分手,以免入不敷出。齊曉目緩緩地走下樓梯,來到四樓,自從年輕人失蹤後,他很少和陌生人交流。

住在四樓的夫妻待他很熱情,他們有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好像還在上幼兒園,平日裡住在他奶奶家,假期之外的日子裡不怎麼回來。過去,齊曉目在這對夫妻家門口見過他們的兒子一次,他們的兒子多半沒帶鑰匙,那時候正倚在門框上傻傻地發呆,等齊曉目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上來時,他用警惕的目光謹慎地打量起齊曉目的一舉一動,齊曉目自顧自地走上樓,開啟自己家的家門,輕輕關上,把鞋脫下來塞進橄欖綠色的鞋櫃裡。

四樓的另一扇門後面大概沒住人,齊曉目從沒見到過有誰從那裡面出來。

他抖了抖自己的袖子,試圖抖落衣服上未必存在的灰塵,這個小區內所有的居民樓都像年事已高且患了病的可憐老人,你總會覺得這兒有數不清的灰塵在隨風飄舞,就像老人時有時無的咳嗽聲給你帶來的被唾沫襲擊的感覺一樣。有一次,齊曉目在小區附近的一家超市裡結賬,排在他前面的老人突然微微蜷起身體,吸了口氣,為了不把吐沫噴到收銀員臉上,老人禮貌地轉過身,朝著齊曉目的臉打了個勁道十足的噴嚏,他為自己不俗的身高感到慶幸:只有脖子和下巴處的面板被溼潤的感覺給籠罩住了,他的大半張臉都和幾秒鐘前沒什麼兩樣。老人用手揉了揉鼻子,提好購物袋大步流星地離去。齊曉目結賬時額外要了一包面巾紙,他用從包裝袋裡抽出來的軟綿綿的紙巾擦拭脖子上的口水時想到了一部不受歡迎的紀錄片,和古時候的醫生有關,那個年代的醫生往往口齒不清,打起噴嚏來幾乎要把身體內部的大小零件一股腦全吐出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格羅蒂醫生,如果他沒記錯,這部紀錄片僅僅有兩個半小時。

等他抖完了自己的袖子,連線三樓和四樓的灰色臺階已經被他順利地走完一半了,齊曉目走到三樓的一戶人家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沒過幾秒鐘,門就開啟了,就像門裡的人早就知道他要來似的,齊曉目覺得他一直待在門後面等著敲門聲響起來,為了緩解這種帶有預謀性質的尷尬,他刻意花費掉幾秒鐘的時間來冷落門外的客人,直到現在才不緊不慢地為他把門開啟。

“最近沒出什麼事吧?”齊曉目問他。

“沒有。”棠自齡伸出手把門給拉上,“好幾天沒見到你,我還以為你和其他人一樣失蹤了。”

齊曉目衝著他笑了笑。

我想問問你,剛才是不是有人上門找過你,是個穿淺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留長髮,個子不高,眼睛相當小,脖子和臉上到處是皺紋。

他剛離開不久,我想,他先來到三樓找了我,接著又去五樓找了你。

應該是這樣。

你找他有什麼事?

他把錢包忘在了我這裡,可我連他叫什麼都不清楚,更不必說他的聯絡方式,也許他在你這兒留了電話,讓你提供有關失蹤人員的資訊什麼的。

他的確給我留了一串電話,要我發給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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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發給我吧。

齊曉目把手機從褲兜裡掏出來,等著棠自齡開口唸李從水的電話號碼,棠自齡是個隨處可見的蹩腳作家,幾乎所有作品都是照著出色的文學著作臨摹出來的低階仿製品,剩下的則完全是些一無是處的垃圾。他的作品裡充斥著刻意為之的生僻詞、頗顯賣弄的文學術語、完全依照文學理論進行創作沒有絲毫靈活性的僵硬文字、放在幾十年前還算新穎的“新穎”技巧、以及讓人無法忍受的可笑翻譯腔。如果說第一類天才作家負責開拓語言的可能性並使形式就範;那麼第二類優秀作家往往謙虛地學習第一類作家的技巧以創作不同內容的作品,可棠自齡顯然屬於第三類作家,他無法從那些傑出作家身上學到任何關鍵性的東西,他只學會了他們的口頭禪以及用語習慣,他的作品像好幾種語言的混合體,可惜恰好結合了幾種語言的薄弱之處,創造出了一個嶄新且可悲的臃腫怪胎,這恐怕也是他唯一能體現獨創性的地方。儘管如此,棠自齡仍然是個招人喜歡的朋友,他不是個好作家,但毫無疑問是個好朋友,所以每當有什麼事情發生,齊曉目總會來找他商量或幫忙。

謝了,兄弟。齊曉目一邊撥通號碼,一邊在房間內踱起步來。晚上去吃點什麼?我請客。

“馬路對面新開了一家飯店。”棠自齡說。

電話裡的聲音響個沒完,但屬於人類的說話聲總是不肯響起來,齊曉目一直等著,等到它自動結束通話,他給李從水的號碼發了條簡訊,告訴他他把錢包忘在了這兒,最好約個時間趕快來拿。

就像有幾十個瞥見了埋在土裡的財寶箱的冒險家在爭相朝外挖土似的,小區裡到處是飛揚的塵沙,一隻白鴿只需飛過一段小區的距離就能立刻變成一隻烏鴉,居民樓外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不是小區裡沒有半點綠色植物的影子,齊曉目一定會懷疑他們躲進了聚在一起的某團花草樹木背後。他和棠自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沒精打采地朝外走,他們要去的那家新餐廳過去是個唯唯諾諾的男人開的小賣部,男人認為開一家小賣部是和陌生人互動的最佳手段,同時也是對自我的一種不朽錘鍊,齊曉目很喜歡過去那家小賣部的老闆,他實際上沒在這兒幹多久,這家新餐館多半也開不了太久,除非他們能像菲爾德一樣憑空製造鈔票跟黃金,創造菲爾德的科幻作家在一百多年前就憑藉這個家喻戶曉的能不斷生產財富的經典角色生產了不少財富,這位大作家臨死前寫出來的最後一名角色叫凱拉爾,凱拉爾在自己女兒腦袋裡裝了個鬧鐘,她女兒碰到的人都能聽到鬧鐘的響聲,只有她女兒聽不到,越是臨近設定好了的時間點,鬧鐘的聲音就越響。凱拉爾的女兒三歲時,周圍的人根本沒從這個可愛的小女孩身上聽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等她七歲時,指標顫動的聲音就不可忽視了,她十四歲時,所有人都受不了這種聲音,只要有她在,老師就無法講課,因為她的同學們除了鬧鐘的嘀嗒聲之外什麼也聽不到,她的奶奶告訴她,這一切都和她母親有關,而她的母親這時候已經去世三年了。事實上,就齊曉目所知,關於這位科幻作家的爭議近百年來一直存在,大多數和作品本身無關,主要集中在這位作家死後的糾紛上,當時,在這位作家死後,一下子冒出了三個自稱是作家親戚的傢伙,他們分別是作家的姑姑、作家的外婆、以及作家的堂弟,他們都聲稱自己手裡握有那位科幻作家的最後一部遺稿,這三分遺稿內容各不相同,但從文風和寫作習慣來分析,評論家們更傾向於認為關於凱拉爾和鬧鐘的那份稿件才是真正的、由原科幻作家臨終前所創作出來的稿件,也就是作家姑姑持有的那份遺稿。不過,當時的讀者們大多持反對意見,他們更青睞於那部太空歌劇,也就是作家堂弟手裡的遺稿,這一具有爭議性的話題所引起的爭吵在這些年間幾乎從未停歇過,如果你想要和身邊的朋友吵上一架,那麼就該主動提起這一話題,如果你想看到自己貼子下面的回覆數量不斷增加,那麼也該主動提起這一話題。近年來,有許多人利用人工智慧重新分析了這三份稿件,這次凱拉爾和姑姑再次獲得勝利,也許是為了彌補一下無人問津且年邁的外婆,也有人聲稱最後所剩下的那份稿件雖然與原作家的風格大相徑庭,但該稿件的科學素養與考究程度反而最為出眾,不過這一論點並未得到廣泛響應。

齊曉目和棠自齡正坐在冷冰冰的鐵皮桌上翻看還算整潔的選單,夏天象徵著死亡的高溫已經漸漸遠去,秋天的清涼氣息在他們體內佔據了一席之地。菜餚圖片右下角的水印幾乎要從選單裡跳到他們耳朵邊扯開嗓子告訴他們這些圖片全是從網上隨便找來的,他們兩個只要了一份水煮肉片,這是他們唯一聽說過的或者說能辨認出來的菜,選單內的文字並不像它的外表那麼整潔,大部分文字都有好幾個影子,大部分文字上方的圖片裡的菜餚都不如右下角的水印清晰,服務員拿著記事本站在桌子旁耐心地等他們點菜,餐館裡只有他們兩個顧客,等到他們張開嘴巴吐出一道菜的名字後,這位服務員一聲不吭地把菜名謄寫到本子紙上,隨即告訴他們這兒的青菜早就賣完了,門外偶爾經過的強風興致勃勃地灌進餐館,牆上貼著的各色紙張嘩嘩作響,向上翻飛,齊曉目打算看看那些紙上寫著什麼,但這陣風始終不肯停下來。他思索著在強風吹拂的天氣裡計程車司機該怎樣工作,也許這對他們毫無影響,也許關係到他們的行業前途,儘管只是一件難以造成太大危害的小事,但我之所以能夠在計程車司機這一行業中幹上這麼多年,正是拜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所賜,如果有機會,也許我能開著計程車載你在城裡兜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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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曉目想著他的那封信,想著要開啟他的那封信的人,他們還沒見過面,也並不知道對方叫什麼,他想過該以何種形式把這封信給寄出去,聊天軟體似乎不該承受如此多的內容,電子郵箱裡的郵件總會在垃圾箱的無形引力下義無反顧地跳進去,齊曉目打算把這封信透過郵局寄出去,他還沒想好在信裡要用哪個名字,坐在桌子對面的棠自齡為他提供了靈感,齊曉目在信中謊稱自己叫棠自齡,一個叫棠自齡的計程車司機。一方面,這有利於他繼續完成這封信,另一方面,他和棠自齡熟識已久,倘若到時候真因為這個假冒的名字出了什麼問題,他也能和棠自齡及時溝通,消解困境。

他這會兒沒帶紙筆,只好在腦海裡想著這封信接下來的內容:我每天傍晚六點半下班,絕不加班,絕不上夜班,給額外薪資的時候把絕不抹掉,幾年前,在我還沒當上計程車司機的時候,陪著我的是間出租屋,比我現在住著的要小一些,不過比衛生間大一點,試著當個廚師的想法在我腦子裡冒出來過很多次,但我的懶惰像個堅硬的木槌,把所有設法冒出來的地鼠都砸回了土壤裡。蓋在我身上的被褥從來沒疊過,幾乎沒洗過,出租屋裡唯一的聲音是炎熱天氣裡風扇的嗡嗡聲,房東是個斤斤計較的老太太,總想找各種理由從我這兒多拿些房租,不過我沒同意過。第二天我的名字總會出現在屋門四周的牆壁上,房東的孫子用某種紅色液體把“棠自齡”幾個字寫上去,並在下面畫上某種民間傳說裡所塑造的令人生畏的圖案。房東的孫子是個初中生,他寫出來的我的名字比我自己寫的要好,平日裡幾乎沒誰同我說話,因此也沒誰會喊我的名字,我幾乎忘了自己叫棠自齡。我的朋友齊曉目幫我找過幾份差事,沒有一個是能幹得長久的。

從服務員那張清瘦面龐上發出的冷漠聲音將齊曉目的思緒打散,把他拉回到現實中的一盆黑乎乎的被廚師稱為菜餚的物體面前,彷彿有一道常人難以發覺的呼喚聲在服務員的耳朵裡來回震顫,他一秒鐘也不願意多待,把這盆菜放下就立刻轉身走了。齊曉目先是瞧了瞧棠自齡烏黑的眼睛,隨後又望向比他的眼睛還要黑上幾分的菜湯或者說汁液,他們兩個像是撞上了一隻渾身遍佈尖刺的刺蝟的飢餓獅子,不清楚到底該從哪兒下口。

他們最終沒能放棄那盆奇形怪狀的食物,用餐過程一言難盡,一開始,他們想把這盆菜退掉,然而無論他們怎麼發出聲響,先前那個服務生就是不肯再露出他那張臉,樸素的道德觀念杜絕了他們徑自離開的念頭,菜裡的肉類味道很奇怪,他們兩個把錢放在桌子上,用菜盆壓住,推開門離開,並在心裡默默祈禱別患上什麼奇異的疾病或招來苦痛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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